她是一定要与他一道面对的。他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爱护。裴羁深吸一口气,压下激荡的心绪,对面李旭举起圣旨:“裴羁接旨。” 厅堂是青石铺的地面,冰冷,坚硬,裴羁撩袍跪地,头顶上是黄绢制书上飞腾的云纹,李旭展开来,高声诵读:“门下:查裴羁德行不修,持身不正,有狂乱悖德之行,无恭敬愧惕之心,致使朝野为之侧目,物议沸腾。着即革去裴羁魏博宣谕使一职,再行处置。” 门槛内,苏樱垂目。这圣旨,跟卢崇信说的不一样。卢崇信说过,这次弹劾会抓住人伦二字做文章,这是重罪,一定能让裴羁万劫不复,可眼下的制书一个字不曾提到人伦,只轻飘飘用了悖德两个字,看起来更像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裴羁,”李旭诵读完,“接旨吧。” 裴羁直身,双手接过圣旨:“裴羁领旨谢恩。” 苏樱看见他无喜无怒一张脸,与平日里没有任何两样,他仿佛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丝毫不曾慌乱。 “如今你是戴罪之身,这四品冠带也就不配戴着。”李旭一点手,“来人,剥去他的冠带!” 几个随从立刻就要上前动手,吴藏急急上前,又被裴羁一个眼神止住,他淡淡道:“我自会动手。” 起身,脱下绯衣,除去冠带,吴藏接住递与李旭的随从,另一边侍从早已奉上一件素色常服,裴羁接过来从容穿好,戴上束发玉冠。 苏樱沉默地看着,心里的异样越来越强烈,不会错了,他早就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个结果。 她虽然不曾把希望全都放在这次弹劾上,但也不曾料到这结果,竟然对他毫无影响。一时间说不出是恨是怒,抑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心绪翻腾在,低垂眼皮,遮住眸中情绪。 “念念,”窦晏平看见李旭一张脸越来越黑,必是对裴羁的反应不满,想要伺机发作。横身挡在苏樱面前,又回头叮嘱,“接下来只怕有变故,你千万跟着我,我来应付。” 革职戴罪,并不算轻,裴羁落得这个结果,让他既有种罪有应得的痛快,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滋味,心里还为苏樱的安危担忧。裴羁倒了,他那些对头必将不遗余力对付他,苏樱必定也会受连累,但裴羁倒了,魏博的兵力从此不属调配,身边只有张用吴藏这些侍卫,他早些日子已经暗中又调来数十名将士,如今人数或还有优势,不如趁乱下手,哪怕硬抢,也一定要带她走。 “裴羁,”李旭沉着脸,他也曾无数次传旨革职,有几个像裴羁这般从容?根本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心里恼恨着,厉声道,“你不服本官命令,根本就是藐视圣人,大不敬之罪,来人,拿下他!” 随从一涌上前动手,吴藏仗剑拦住,裴羁淡淡道:“是非自有公论,也不是你说了算。” “那也不是你说了算!”远处一声喊,薛沉打马径直冲进内院,冲到阶前,“裴羁,刚才还对着我们指手画脚耀武扬威的,怎么,一眨眼就丢了官,成阶下囚了?” “我早就说他装得道貌岸然,背地里全干的脏事,圣上英明,这官早该撸了!”大笑声中黄周纵马奔来,和薛沉并辔停在阶下,“来人,把裴羁轰出去!” 数十名牙兵飞跑着跟进来,薛沉狞笑着一指裴羁:“这府第是宣谕使府,裴羁一个罪人也配住在这里?轰他们出去!” 今天在漳河边他吃了裴羁好一口窝囊气,不,自从裴羁来了魏博,他们就处处掣肘,明里暗里不知道吃他多少窝囊气,先前他高高在上,既是田昱心腹,又是太和帝宠臣,他们不得不忍,如今他丢了官,不趁这时候杀了他,还等什么时候?“要是裴羁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牙兵得了命令,拔刀仗剑一涌而上,吴藏带着侍卫牢牢挡住,裴羁回头,看见窦晏平和张用双双拔刀护在苏樱身前,看见苏樱一双妙目微微抬起,慢慢看过场中诸人。 目光沉着冷静,像高明的棋手,不动声色搜寻着对手的破绽。裴羁心中一凛,骤然想起从前在长安时,他也曾不经意间回头,发现她用这种目光打量着别人。 这是她心中怀有目的,暗自筹划的神色。难道她,想起来了? 下一息,她的目光对上他的,脸上骤然露出惊怕,像失了保护的小兽,慌乱着想要寻个依靠:“哥哥,你快些进来吧,外面危险。” 让他突然一下将那些疑虑全都打消,心里熨帖着点了点头:“我无碍。” 顿了顿,转向窦晏平:“你护好她。” 局势太乱,比起张用,她更信任窦晏平,眼下也只能暂时托付窦晏平。 窦晏平抬眼:“不消你说。” 厅中,牙兵抢上来又被吴藏等人击退,片刻之间已然有伤亡,血花飞溅,窦晏平急急转身,挡住苏樱的视线:“念念,你先回房,外面乱得很。” 苏樱闻到了血腥味,当!不知谁的兵器被打落,紧跟着一声惨叫,又不知是谁是伤还是死。血腥味突然浓起来,视线越过窦晏平,对上裴羁紧绷的目光,他高声道:“晏平,送她回房!” “放箭!”薛沉狞笑着,“格杀勿论!” 不好,若是放箭,玉石俱焚。窦晏平来不及多想,打横抱起苏樱往房里跑,身后一声厉喝:“住手!” 滚滚烟尘中,卢崇信催马飞也似地奔了进来,在阶前一跃而下:“休要惊到我阿姐!” 他的亲兵紧跟在身后冲进来,拔刀拦下薛沉的弓手,卢崇信心跳快如擂鼓,恶狠狠向薛沉道:“敢伤到我阿姐,我要你的命!” “呸!”薛沉并不服他,“一个没卵子的阉人,有你说话的份儿?” 卢崇信苍白的脸上因为羞恼泛起红晕,幽幽笑一声:“李御史,你可听见薛将军说的话?请你回去将这番话,原封不动转告我义父。” 不好!他只顾嘴上痛快,这阉人一句,却是将王钦也骂了进去。薛沉急急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御史,这等小事,犯不上惊动枢密使他老人家。” “管不住嘴的,就别说话。”卢崇信冷冷横他一眼,“退下!” 薛沉忍着气让开路,卢崇信快步进门,方才情急之下抓了马便奔过来,腐刑的伤口本就不曾长好,想是拉扯到了,疼得额上密密一层汗。穿过剑拔弩张的士兵,迈过地上的尸首和伤者,里间门前张用横刀拦住不让进门,卢崇信抬眼:“姐姐,是我,我来迟了,让你受惊了。” 侍从密密麻麻挡成一堵墙,看不见里面的苏樱,只听见她的回应:“四弟,你进来吧。” 门外,裴羁顿了顿,原是要拦住卢崇信,听见她如此吩咐,也只得抬手让张用放人。心里放不下,急急向门前走了几步,越过重重人影,看见苏樱素色的裙角从窦晏平怀中垂下,窦晏平竟抱着她。一霎时怒恼到极点,厉声道:“窦晏平,放下她!” 人墙里,窦晏平低头,对上苏樱晦涩的眸子,她伸手,似是要抚他的脸颊,过去他们情好时,她经常这样轻轻抚着他,心绪激荡着,那手到了眼前又突然缩回去,她轻声道:“我没事的,放我下来吧。” 心下空落落的,窦晏平沉默着放下她,身后卢崇信越过人墙走进来:“阿姐。” 今日这结果既在预料,又出乎意料。在意料之中,因为整场弹劾是他暗中鼓动串联,结果也是他的筹划。不在意料,因为他定的罪名是罔顾人伦,强占继妹,人伦二字乃是大防,必能置裴羁于死地,而苏樱作为受害者,按照惯例会由家人领回,崔瑾是卢家的儿媳,那么他就是苏樱的家人,有圣旨在,他带走她,天经地义。 可这圣旨,丝毫不曾提人伦二字,分明是有意偏袒裴羁。卢崇信低着声音:“姐姐,你再忍耐几日,我再去求义父,一定会带你走。” “我不走。”苏樱道,“我与裴郎君夫妻一体,我会留下来陪他。” 此时心如明镜,卢崇信这一计,败了。裴羁早有安排,他声望既高,人脉又广,必是朝中那些人袒护他,将此事替他按下。看他今天从容的模样,必然还留着后手,她必然是脱不了身的,那就不如继续哄着,再寻机会。 卢崇信怔了怔,明知道她是为了哄骗裴羁,心里依旧如刀割一般,再忍耐不住,高声道:“裴羁藐视圣旨,乃大不敬之罪,来人,杀了他!” 亲兵得了命令一涌而上,薛沉与黄周对看一眼,忙也命牙兵加入战团,裴羁快步向门前走,眼下一大半侍从都跟着张用护着苏樱,他身边人手处于劣势,但此时又岂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心心念念,都只是她。低声嘱咐张用:“若情势不对,立刻带娘子去节度使府。” “郎君,”张用急了,“你身边人手不够,让我过去吧!” 裴羁淡淡一眼瞥过,张用不敢再说,刷一声,窦晏平拔剑:“来人,护卫苏娘子!” 李春那些人原本在外面待命,此时得令,挤过战团奔进来,窦晏平看了眼裴羁:“念念有我守着,你去忙你的。” 他虽恨他,但也不想他这么不明不白,死在卢崇信这些人手里。 “郎君!”张用立刻又出声求恳。 “保护娘子。”裴羁依旧只是这句话。 里间加上窦晏平的人手总有六十七个,她必然无虞。至于他,他当初做成此计时便把自身也算了进去,这一阵,阵眼是他。 当!身后一声响,不知是谁的刀磕飞了,直直向他射来,“郎君小心!”吴藏合身扑过来,仗剑磕飞,身后倒影一晃,薛沉一刀劈在他胳膊上:“纳命来!” 吴藏躲避不及,右手吃了一刀,薛沉大笑着上前:“裴羁,轮到你了!” “住手!”大门外又一彪人马冲进来,领头的是江河,“休得伤裴郎君!” 薛沉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挥刀只管上前,张用近在咫尺,没有裴羁的命令只是不敢离开苏樱去救,窦晏平余光里瞥见苏樱沉默的脸,拔剑正要上前,外面又是一声喊:“住手!” 却是田昱的声音:“所有人放下兵刃!” 飞腾的马蹄声中田午一马当先,似激射的箭,老远便飞身跃上台阶,手中长柄刀重重挥出,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众牙兵手中兵刃纷纷被击落,大门前田昱拍马跃进,厉喝道:“全都住手!” 田昱来了,必是要护着裴羁,机会失去,就再难杀他。卢崇信拔剑上前,另一边薛沉也怀着这打算,急急挥刀劈下,田午正要来救,田昱突然道:“星魁,拦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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