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方才她跟苏樱讲的,是不是这些?心中一阵愠怒,裴羁冷冷道:“与你何干?” 转身离去,步子再没有停顿,田午抱着胳膊看着,许久,轻哼一声。 裴羁快步走向厢房,手刚碰到帘子,早已脱口唤了声:“念念。” 绿窗下,她回头看他,温柔的眼波:“哥哥。” 短短两个字,突然让他心情激荡到了极点,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她,脸埋在她后颈里,喃喃唤她:“念念。” 一旦她想起来,你觉得她不会跑?会的吧,她那样烈性,他过去对她那样坏。裴羁越抱越紧,心里空落落的,明明她柔软温暖的身体就在怀里,却总觉得像抱着一片云,一团雾,随时都有可能从指缝里溜走,消失无踪。在深沉的恐惧中感觉到怀中的人挣扎了一下:“哥哥,你弄疼我了。” 让他突然意识到用了太大力气,急急松手。 苏樱挣脱出来,长长吐一口气,掠了掠被他弄乱的头发:“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竟如此心神不宁,方才田午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裴羁伸手,替她把剩下几丝乱发掖到耳后,“方才田午都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等我想起来从前的事,肯定不会嫁你,”苏樱低垂着眼皮,知道他一向多疑,必是对方才她们的谈话起了疑心,既然摸不透田午的用意,也不知道田午方才有没有跟他透底,那就不如照实告诉他,“还问我想不想逃。” 果然如此。裴羁愠怒更甚,抬眼向正房一望,田午依旧站在原地,看见他时,招了招手。 她必是早就做好了盘算,一面以旧事煽动她,一面以利益拉拢他,为的是促成这桩亲事,借助他对田昱的影响,成为魏博的实际掌控人。 田昱总说这个女儿好强斗狠,心眼却不算多,其实田昱看错了,田午虽然好强斗狠,心机同样深沉。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脚踢田承祖下水,又用几个女兵把田承祖死死按在水里出不来,漳河两岸全是看龙舟的士兵和百姓,经此一回,田承祖在众人心中只会留下一个窝囊无用的印象,即便田昱勉强把魏博传给他,将来必定也不能服众,难说什么时候就要被田午拉下马。 心机手段无一不强,只不过本朝从不曾有女子为节度使的先例。她想出头没问题,想拉他下水,以此在田昱面前搏个胜出也没问题,他虽不会答应,但也不会觉得为自己谋利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但她暗地里挑拨苏樱和他的关系,那就不行。 “哥哥,”突然听见苏樱问道,“田将军为什么说等我想起来了,肯定不会嫁你?” 裴羁心中一紧,低头,苏樱正看着他,雾蒙蒙一双眼带着迷茫,疑惑,还有淡淡的探究。裴羁突然有些不敢看,转开了脸。 该怎么对她说?他那些令人不齿的过往。要继续瞒着吗?可既然错了,难道不是应该把自己犯下的罪行一一坦承,才能做到最彻底的忏悔吗。 苏樱安静地等着。他不会说的,他傲慢自负,过去那些事他既不觉得做错,又怎么会承认。却在这时,突然听见他沉沉的语声:“我过去,待你很不好。” 苏樱皱眉,在惊讶和茫然中,不由自主问他:“怎么个不好法?” 他敢说吗?那些龌龊肮脏的事情,囚她在四面墙壁之间,不见天日的那一个多月。苏樱冷冷看着,他低着头,睫毛垂下来掩住情绪,也就没发现她眸中的冷意,他开口了,生涩的,极慢的语速:“你本来,与窦晏平定了亲。” 苏樱啊了一声,在惊讶和迷茫中,茫然地站着。他抬头看她,让她突然意识到决不能被他发现真实的情绪,急急转开脸,下一息,他重又抱住她:“念念,对不起,是我用卑劣的手段,拆散了你们。” 有什么对不起的,做了恶事,恶有恶报就好,道歉有什么用。苏樱转着脸不肯看他,觉得眼梢发着烫,心上也是。到这时候突然意识到,原来她不仅需要恶有恶报,也需要一个道歉。 “念念,”裴羁想扳过她的脸,看清她的神色,伸手又缩回来。他不敢。原来他,也有不敢面对的一天。无可回头,却还是拼命想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你跟窦晏平,你们不能在一起,你母亲跟他父亲,可能有私情。” 苏樱长长吐一口气。那根簪子,窦玄怪异的行为,还有,他们长达十年同在蜀地,锦城与梓州相隔仅仅一百多里地。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窦晏平也想到了吧,方才他离开时,那样黯然的神色。 “念念,”裴羁看见她薄薄的肩颤抖着,风中落叶一般,心中突然生出对自己的强烈不齿。抵赖有什么用?当初下手时,他也并不知道这些隐情,他对她那些卑劣的行经,根本无可置辩。扶她在榻上坐下,半蹲了身在她腿边,“不过,一切都不是我过去那么对你的理由。” 她还是转着脸不肯看他,裴羁深吸一口气:“你逃出长安那次,是我暗中作梗,坏了你的计划。我逼得你不得不求我,又趁势软禁你,你问我会不会娶你,我拒绝了。” “别说了!”情绪一霎时恶劣到极点,苏樱恨恨打断,他红着眼,匍匐在她脚边抬头,让她陡然想起此时的境地,急急改口,“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裴羁怔了怔,像兜头泼下一盆冰水,那些折磨得他日夜不能安眠,让他无时无刻不想倾吐的忏悔,她全都不记得了。他是永远不能得到她的原谅了。在沉重的悔恨中紧紧抱着她:“对不起。我愿用余生百倍千倍补偿你,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苏樱看见他卑微仰望的脸,眉高鼻挺,刀削斧凿般清晰的轮廓。她不需要他的余生,她只需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转开脸:“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就不需要他的补偿,这沉重的包袱,终其一生,他都将独自背负。裴羁紧紧拥抱着,明明就在怀中,触手可得,却像隔着山海,触摸不到。“念念。” 苏樱又闻到熟悉的降真香气,掺杂着金疮药的气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拧成一股晦涩混乱的气味,让人心烦意乱。用力推开他:“放开我。” 怀中骤然一空,她起身离去,裴羁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看她素色的裙裾在门外一闪,低声道:“我累了,我想一个人待着,别过来。” “念念!”裴羁喑哑着嗓子起身,她在帘外回头,冷冷地向他一望。 砰,房门在眼前关上,四周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光线也暗下来,裴羁沉默地坐回原地,蓦地想起在长安时,她独自被关在宅中时,是不是也是这般死寂的,不见天光的时日。 都错了。不能回头,哪怕悔到撕心裂肺,也无法重来的过去。 更可怕的,是她全都不记得了。让他连忏悔,都失去了对象。 苏樱快步走到另一头房里坐下,心绪翻腾着,久久不能平静。 不该生气的,既要哄他,就该装作原谅,让他进一步放松警惕,可亲耳听见他说出过去那些事,心里的恨怒又怎么能压得住? “娘子,”叶儿看她神色不对,连忙跟进来,“是不是哪里不好?” “没事。”苏樱定定神,抬眼,卧房门始终没开,裴羁没出来,闷在里面不知道做什么。 “娘子,”门外张用唤了声,“节度使请郎君过去府中一趟。” “郎君在卧房,”叶儿看苏樱不说话,忙道,“你自去禀报。” 余光里瞥见张用走去敲门,苏樱陡然又一阵郁燥:“关门。” 她不想看见裴羁,至少现在不想。 既然已经没能掩饰住,那就趁势往下走,把这场生气的戏码做足了。 门关上了,隐约听见张用在那边说话,卧房始终没有动静,裴羁没有出来。 节度使府。 侍从上前低声禀报:“裴郎君身体不适,不能前来。” 田昱皱眉,放下酒杯。先前说好了过来把这最后一出戏做足,这是怎么了,节骨眼上突然又不来了?也只得吩咐道:“把府中几个供奉大夫都送过去,再给裴郎君好好看看。” 抬眼,薛沉喝得半醉,酒遮住了脸,摇摇晃晃走向李星魁:“老李,我敬你一杯,那时候是我失手,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可不是那种不顾同袍的小人。” 李星魁刚举起酒杯,听见最后那句,动作又顿住。什么叫不顾同袍的小人,刺谁呢?他白白被砍了一刀,怎么,还要落得这么个名声?当一声放下酒杯:“老薛,你是知道的,刀伤没好,不能喝酒。” 薛沉冷哼一声:“你什么时候忌讳起这个来了?” “从前不忌讳,眼下,却是不得不忌讳。”李星魁冷冷道。 “是啊,眼下老李跟从前不一样喽,”黄周不失时机添了一句,“从前咱们谁不是头破血流还大口吃酒?忌讳个球!” 田昱笑眯眯的,饮尽杯中酒。 不得不说裴羁此计大妙,先以郎将之位挑起他们争竞之心,再以龙舟赛李星魁夺魁加剧分裂,紧跟着又使薛沉砍伤李星魁。三人分崩离析已成定局,接下来只要引着他们按计划走就行了。 “我敬三位将军一杯,”卢崇信起身举杯。今日的一切必定都是裴羁阴谋,可笑这三个蠢货,被裴羁牵着鼻子走还浑然不觉,“三位将军同袍多年,劳苦功高,这郎将位置绝不应该只有两个,我这就修书求我义父,他老人家一定能为三位将军再争取一个名额,让三位都得一个圆满,如何?” 李星魁心中一动,慢慢举起酒杯,薛沉、黄周不觉也跟着举杯。 “若有那么容易,我早就办了。”田昱沉着脸放下酒杯,只要两个名额,绝不能多,也决不能少,这是裴羁在长安那两个月里在多方活动,扣死的结果,“卢副使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轻巧!” “怎么,田节度不信我,还是不信我义父?”卢崇信幽幽说道,“田节度办不了的,难道我义父就办不了?” 不错,王钦权势滔天,田昱办不到的,他还真未必办不到。薛沉、黄周对看一眼,神色都是一松,李星魁握着酒杯,一时不知该举起还是放下,看见田昱阴沉着不说话,卢崇信在笑,勾起的薄唇:“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必要让三位将军得偿所愿。” “伯父!”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薛家子弟,“查出来了,有人往咱们早饭里下了巴豆,所以十三他们几个才闹肚子拉稀,咱们才输了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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