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浚锐眸微眯,一丝好笑涌上心头,他慢慢将手中的书册搁下,干脆提着蔽膝坐下,整暇看着她。 张茵茵余光察觉到他的打量,红着脸含羞带怯起身告罪,“臣女失仪了,还请陛下恕罪。” 裴浚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那卷书册,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张....?” “张茵茵,”张茵茵心跳加快,慌忙禀道,“臣女闺名茵茵,‘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的茵。” 他唇角明明挂着笑,却有一种不敢仰望的威仪。 就在张茵茵心里仰慕之至时,他嗓音如薄薄的锋刃斩下,“张茵茵,你怎么不干脆脱了给朕瞧呢?” 脑门如被人狠狠敲了一记,张茵茵脸腾的一下胀红,慌忙扑跪在地,“陛下恕罪,臣女没有,臣女....”她试图狡辩可对上那双寒芒般的眼,浑身抖如筛糠,愣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裴浚执着茶盏,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语气,“你可知朕的后宫有多少女子?” 张茵茵想了想,敬畏地望着他答,“想必不下二千人。” 裴浚漆黑的目光沉淀着幽泽,“没错,先帝朝后宫女子共有五千四百人,朕裁撤一半,如今剩两千三百七十余人。”他语气带着悠扬的腔调,“你说朕什么美人没见过?” 言下之意是瞧不上她这等作派。 张茵茵脸色白如薄纸,绝望地闭上眼,磕头如捣蒜, “臣女错了,臣女不知好歹,还请陛下恕罪!” “出去。”裴浚将那盏茶给倒了。 张茵茵撞墙的心思都有,挪着膝盖慌忙往外退,直到退出珠帘,这才羞愧难当地起身,理了理衣袍匆匆离去。 裴浚这边打算出去消食,起身时目光在凤宁那册书上掠过,恍惚想起那张脸,干干净净,明媚鲜活,哪怕吃味也懵懂可爱。 裴浚嗤的一声笑,起身踱出了养心殿。 天际只剩一抹微光,紫禁城的灯火已煌煌燃起,午后下过一场小雨,遵义门外的长街沁着湿气。 凤宁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宫去,心头茫茫,脑海浮现张茵茵伺候他用膳的画面,一个清俊优雅,一个谦恭温顺,便觉得刺目,他会纳了张茵茵吗,会像亲吻她一般亲别人吗? 酸楚一阵一阵盖过来,凤宁难受得眼眶渗出泪。 迈过近光右门,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瞄,凤宁循声望去,墙根的角落里蹲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小猫昂着脖颈朝她委屈地吟了一声,凤宁心都软了,惊喜又彷徨地蹲下来, “卷卷,你怎么到这来了?” 这里可是养心殿! 凤宁飞快将卷卷抱起,藏在怀里,卷卷显然很享受她的怀抱,不停往她怀里蹭,小尾巴也频频往她面颊招呼,凤宁搂着它,仿佛搂着暗夜里的唯一一丝慰藉。 凤宁抱着卷卷慢腾腾往前走,“小祖宗,你胆子可真大,你怎么跑这来的?” 卷卷在她怀里昂起头,那模样仿佛在说:“我循着你的味来的。” 凤宁噗嗤一笑,抚了抚它的小脑袋瓜子,“我送你回去。” 走了两步,恰巧前面来了一队巡逻的内侍,凤宁慌忙将卷卷塞在兜里,面朝宫墙立着,将人躲过去。 等到再抬步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淡的嗓音, “你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凤宁浑身一僵,愣了好一会儿都不敢回眸,可背对皇帝是大忌,她只能故技重施,重新将卷卷往袖兜里塞,这才转过身朝裴浚行礼, “臣女给陛下请安。” 裴浚自然看出她兜里揣了个东西,无暇追究是何物,目光往上移,落在她泛红的眼眶,裴浚心里咂摸一声,叹了一气,朝身侧的咸和右门指了指,身后内侍立即开了咸和右门的锁钥,裴浚先一步踏进永寿宫。 凤宁望着他背影直发愣。 柳海见状,抬起手往里一比,“我的好姑娘诶,快些进去呀。” 心想上回是翊坤宫,今个儿是永寿宫,下回又得是哪儿,合着不定名分,便是方便你们将三宫六院玩转是吧。 柳海一面腹诽一面吩咐小太监锁了咸和右门,再抬眼跟进去,便见一个雪白的小玩意儿打凤宁的袖兜钻了出来,凤宁不敢叫它露面,只得将卷卷藏在背后,柳海瞧见双眼瞪大,凤宁不管,只无辜地朝他投去求救的眼神,柳海嘴角直抽抽。 凤宁用嘴型告诉他,帮她把卷卷送回御花园。 柳海有些崩溃。 前头裴浚走了一段不见人跟上,背着手转过身来, “你们折腾什么呢!” 这话一落,那卷卷很神气地从凤宁掌心一跃三尺,窜上墙头,飞快往北面溜去了。 裴浚面色森森盯着凤宁。 凤宁见卷卷逃开了,心里暗暗一乐,面上乖巧地朝裴浚施礼, “臣女这几日没去看望卷卷,卷卷想臣女了,便追来了养心殿,陛下,您就饶了它这一回吧。” 裴浚看出她得意洋洋的小心思,好脾气没与她一般见识,抬步进了永寿宫。 凤宁蹑手蹑脚跟进去,见他气定神闲坐在上首,赶忙去给他奉茶,不料裴浚却满脸嫌弃, “你离朕远一些。” 嫌她身上沾了猫味。 凤宁一呆,立即又折回来,躲在门槛边上候着,一言不发。 皇帝果然矜贵,就连头发丝儿都带着香气,嫌弃卷卷呢。 裴浚看着她暗自嘀咕的模样,连那双小酒窝也深深靥起,气不打一处来, “去沐浴更衣,朕有话跟你说。” 凤宁老大不情愿,却也不能违拗圣旨,慢腾腾退出正殿,循着小宫女去了西面的厢房,水是临时送来的,耗了些时辰,她不敢叫皇帝久侯,速速洗毕,两刻钟后便重新回到正殿。 彼时夜色浓稠,凉风四起,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啾鸣鸟声,衬着永寿宫十分静谧。裴浚挪去东阁的炕床上坐着,柳海将手中备好的茶壶递给凤宁,示意她进去奉茶,这回裴浚倒是没再说什么,痛痛快快接了她的茶盏。 凤宁待要退开一些,裴浚却指了指对面,“坐。” 凤宁便挨着炕床边儿坐了一丁点儿,裴浚这才搁下手中的折子,胳膊搭在一旁小案朝她看来。 “李凤宁,你今日是不是不高兴了?” 凤宁闻言睃了他一眼,委屈后知后觉涌上,她期期艾艾望着他,“陛下看出来了么?” 裴浚笑,他能没看出来? 方才在御书房,她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呢。 “你吃味了是吗?”他眼神一动不动凝望她。 凤宁鸦睫颤颤,讷讷点头,“是。” 裴浚吁了一口气,复又笑了,“你不喜欢朕亲近别人?” 他一步一步循循善诱。 女孩儿端着一张楚楚动人的脸,柔柔望着他只管点头,“是。” 裴浚真心觉着李凤宁实诚地有些可爱。 哪个女人敢当着他的面承认自己善妒。 但紧接着,裴浚神色变得严肃, “你是不是忘了朕是天子?” 凤宁一怔,旋即沉默了。 裴浚继续抬眼看着她,见她眼角渗出一行泪泉,抬手轻抚,半是语重心长,半是戒告, “朕是天子,理应坐拥三宫六院,不仅是为绵延子嗣,也是为巩固皇权,这一点,哪个皇帝都规避不得。” “李凤宁,今日只是一个张茵茵便叫你兵荒马乱,他日还有其他妃子呢,难不成朕每回纳妃,你都要来闹上一闹?” 凤宁眉睫湿了大半,咬着唇不说话。 裴浚指腹顺着瓷白细腻的面颊落至她下颚,他慢慢捏住,逼着她对上自己的眼, “朕不可能守着你一人过日子。” “朕也不喜拈酸吃醋的女人,你可明白?” 凤宁望着那张神清骨秀的脸,幽深如海的眼眸,心房仿佛被人狠狠击了一下,碎的一塌糊涂。 原来是她错了,天子绝情冷性,压根不会将感情倾注某个女人身上,他要的也是一个乖巧温顺能替他绵延子嗣的皇妃。 有那么一瞬,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喜欢上他。 裴浚见她满眼带着倔强,复又开口,“凤宁...” “陛下不要说了,臣女都明白了....”凤宁不想听他说下去,每一个字跟刀子似的太伤人,她飞快抬袖拭去眼泪,逼着自己挂上笑容,“我知道该怎么做。” 裴浚看着她很努力开心的样子,心情五味陈杂。 凤宁为掩饰情绪,起身去给他倒茶。 裴浚压根不渴,却还是接了她的茶再饮一口。 而凤宁呢,却是一盏接着一盏喝,苦涩的滋味盖过心头的难过,麻木了人才好受。 既然裴浚跟她提了要求,她也有请求。 于是凤宁放下茶盏与裴浚说,“陛下,臣女能把卷卷带回延禧宫养吗?” 她要不了他的心,她要卷卷。 裴浚发现李凤宁也开始跟他耍心思了。 但他并不反感,“朕准了。” 他甚至希望李凤宁有自己的天地,而不是一味地将所有喜怒哀乐倾注在他身上。 这样的李凤宁,才值得欣赏,才配做他的皇妃。 凤宁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本就会娶许多妃子,她心知肚明,只是一直不愿面对而已,早早勘破也省得日后难过。 往后他愿给她贵人位分,她便留下,如若不然便出宫,总归他女人多,也不会在乎她的去留。 回到延禧宫,正殿西阁内传来章佩佩的笑声。 凤宁撩袍迈上台阶,章佩佩看到她连忙拉着她进门, “你不知道吧,刚刚张茵茵被罚了。” 凤宁微愣,“因何被罚?” 章佩佩笑得合不拢嘴,“不知道,若是我没猜错估摸着是想勾//引陛下没成呗。” “你知道我喜欢陛下什么吗,就喜欢他这股劲,谁越搔首弄姿,他越不叫人如意。你说有这样的皇帝,这宫里的风气能不正么?” 凤宁怔怔立在那,忽然之间就释然了。 瞧,他对哪个女人都一样。 指望他偏爱自己那是痴心妄想。
第20章 转眼中秋快到了,宫里便如同开了闸口的机械,转如陀螺。 要配合光禄寺预备中秋大宴,要安置个好地儿给太后与陛下赏月,甚至还要预备着给臣子们的赏赐,冬日快到了,冬衣也得筹办起来,十八名女官没有一个得闲的。 实在要说闲也就凤宁一个,倒也不是闲,她与旁人不同,只管出书的事,被裴浚上回那么一顿敲打,凤宁干脆丢开手,专注琢磨书籍校对刊印,走访经厂库预先熟悉刊印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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