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能接受百花齐放,却不能接受一枝独秀。 李凤宁不能留在皇宫了。 追封湘献帝的消息是方才定下的,杨婉因为身在中枢所以率先知晓,章佩佩尚在慈宁宫,还没来得及转告其他人,且今夜该章佩佩在养心殿当值,她回不来了,也就是说眼下延禧宫仅杨婉一人知晓,她必须打一个时间差。 李凤宁与外界毫无来往,杨玉苏却不然,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日,杨婉必须将杨玉苏给支开。 杨婉是女官之首,被委任协助隆安太妃筹备祭祀仪式,于是午后不久,她召集所有女官在延禧宫正殿听差,杨玉苏便被委任外出采买,这是她擅长的活计,李凤宁前往奉先殿耳室准备后日用的帷幔一类,这也是尚功局分内之事,杨婉很巧妙地将李凤宁与旁人隔绝开来,而每人的差事又都与本职相关,这份安排算得上天衣无缝。 比起其他人的活计,凤宁的差事最是简单,也不繁琐,杨玉苏很放心,临走时亲自将她送到奉先殿,“等我回来接你。” 凤宁抱着一大摞补子纱巾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忙你的去吧。” 因着原先皇帝与百官掰手腕,湘王名分一直没能定下来,故而筹备被搁置,眼下名分突然议定,很多补子印花都得临时赶,宫中各局便转如陀螺,帝王与亲王的品阶完全不一样,帷幔上的花纹图案也不一样。 宫里做事也讲究章程,湘王名分议定的事,得从司礼监发敕告文书至六局二十四司,而身为尚功局的宫正该将这份文书宣读给底下的女官。宫中六局一司的正衙在延禧宫之东,奉先殿后面的院落,可惜派去的小宫女半路“中暑”昏厥了,偏生就漏了李凤宁。 李凤宁与待在奉先殿耳室的几位秀娘浑然不知,自然是按照过去的品阶挂上帷幔。 明日便是祭祀大典,皇帝领着百官在太庙祭祖后,会回到奉先殿给湘献帝上一炷香, 身为典礼的主持人,隆安太妃前一日便来到奉先殿查验各处筹备情形,作陪的是六位尚宫,宫正司几位掌纠察的老嬷嬷并杨婉等几位女官。 奉先殿面阔九间,进深四间,黄琉璃重檐殿顶,规格极高。 杨婉与章佩佩陪着隆安太妃一处处查验,因备得匆忙,有稍许地方不尽如人意,隆安太妃一一指出来,杨婉记下,待绕至奉先殿后殿安置湘献帝牌位前,瞥见那两面不合时宜的挂幔时,隆安太妃脸色大变。 “这是何人布置的?混账东西,怎么还挂着亲王品阶的帷幔?” 章佩佩顿时大惊失色,慌忙遣人去寻凤宁,凤宁尚在耳室准备给隆安太妃的茶水,闻讯匆匆赶来,便见一众尚宫女官诡异地盯着她, 她茫然一瞬,连忙跪下给隆安太妃行礼, “臣女李凤宁拜见太妃娘娘。” 太妃寒声道,“今日这帷幔是你挂的?” 凤宁迎着她怒气冲冲的脸,看了一眼那随风飘扬的帷幔点了点头,“是臣女...” 隆安太妃气得咬牙切齿, “你简直...你简直是藐视献帝,藐视当今陛下....” 凤宁骤然被扣下这么一大顶帽子,无助极了,“太妃娘娘,臣女岂敢....” 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佩佩还能不了解她吗,赶忙跪在她身侧,替她求情, “太妃娘娘,凤宁性子最是良善娴柔,她不可能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杨玉苏尚在六宫局对接采买之事,人未过来,章佩佩昨日也在慈宁宫侍奉太后,后去御膳房准备明日祭拜的牲牢,不知凤宁没被传去六宫局听令, 她转头问凤宁,“昨日湘王殿下被追封献帝的诏书你可听读了?” 凤宁闻言脸上血色褪尽,她摇头,“我没有.....” 章佩佩心头一凉。 杨婉就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们俩,她当然不会坏了皇帝的好事,她深知典礼举行前,会有几轮巡视,只要当着隆安太妃的面举发李凤宁,李凤宁便难逃其咎了,这么点事不至于处死李凤宁,但足以被驱逐出宫,且万一的万一李凤宁被保下来,皇帝因为这桩事也会对李凤宁深恶痛绝,她侍奉帝侧,太知道裴浚对自己父母追封的执念。 她自信今日之计完美无缺,彻底排除了李凤宁这个隐患。 凤宁与章佩佩对了一眼,便知自己该是被人算计了。 她苦笑一声。 还真是没完没了。 上次是毛春岫,这次又是谁呢。 章佩佩悄悄瞥了一眼杨婉及她身后的张茵茵等人,心中冷笑一声,赶忙朝太妃告罪, “太妃娘娘,您也听见了,是有人不曾知会凤宁,故而凤宁不知诏书之事,还请您....” “我可没有功夫查案,也不在乎谁清不清白...”隆安太妃很冷漠地打断她,她身居皇宫几十年,见惯先帝朝妃子争风吃醋,岂能猜不到其中真谛。 “我只在乎明日典礼是否顺顺利利举行,来人,重新更换,至于这名女官...”隆安太妃轻轻瞥着李凤宁,“不管你冤枉与否,今日这帷幔是你挂上去的,你就有罪!” 你就有罪....你就有罪.... 这几个字眼不停在凤宁脑海盘旋,汗珠密密麻麻覆在她额尖、鬓角,她浑身湿透了,眼前乌压压的人影恍惚都在晃,蓦地想起入宫前的那个午后,爹爹将她信物夺走,换取嫡姐与永宁侯府结亲,逼着她入宫,当时,她哭着质问他, “我有什么罪,您要这么对我?那门婚事是我娘亲用命换来的,您凭什么夺走?” 她那道貌岸然的爹爹,就指着她这张脸,“就凭你长了这张脸,你就该入宫,爹爹在少卿任上熬了八年了,能不能升迁就靠你了...宁儿,你打小没见过永宁侯世子,你对他也无感情,而你姐姐却心仪他久矣,你就成全你姐姐吧....” 她的名讳就这么被报上了礼部,若不应选便是杀头的大罪..... 就因为这张脸,每一个人都算计她。 凤宁是很良善,可一旦被人欺负狠了,她也会炸毛。 总之是大罪,她也顾不上了,从来纤若累卵的女孩儿,忽然就这么站了起来,她身板挺得直直的,红着眼望着隆安太妃,不甘道, “太妃娘娘,您要治我的罪,我不服,我没有错,诏书不曾下达到我手中,我无诏如何办事?” 她不介意出宫,但不能被驱逐回去,且不说回去后那对父母会如何待她,她自个儿也不能受这冤枉气。 兴许是第一次敢于跟权威对抗,那覆满水光的眼睫尚且颤颤巍巍,交织着后怕, “而现在你们告诉我了,我便知晓了,不是还没举行典礼吗?那就还来得及,我换了就是!” 小姑娘从一旁取来梯子,就这么蛮横地登上去,独自一人将那两处帷幔给扯下,众人惊讶地看着她,以至于无人敢上去帮忙。 还能这样吗? “我补!”说出这两个字时,李凤宁将帷幔抱在怀里,泪水盈满眼眶,哽咽中着带着坚决, 兴许是她模样太好,动怒时颇有些像小孩子赌气。 “我从现在开始补,明日天亮之前挂上去,若是再错了,我以死谢罪!” 越是柔弱的女孩儿,迸出坚韧的火花时,越叫人震撼。 章佩佩几乎快不认识她了,她忍不住狠狠抱了抱她, “凤宁,好样的!” 正扭过头打算与太妃说情,就在这时,她忽然瞧见一道高大身影立在后殿的廊柱旁,他身穿明黄蟒纹长袍,龙袍剪裁得体,将他身形拉的修长俊逸,手中拧着一串覆满包浆的小叶紫檀佛珠,那串佛珠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往廊柱敲着,漫不经心的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人。 章佩佩神色大骇,“陛下......” 皇帝早不来晚不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 这下凤宁的罪名跑不掉了。 隆安太妃等人纷纷扭过身,见是皇帝来了,众人心思各异,连忙请安。 或跪或屈膝,所有头额低下去,凤宁视线毫无遮挡与那人对了个正着。
第7章 一如上次那般,他逆着光,光晕晕染他乌黑的鬓角,还是那般神清骨秀的模样,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凤宁双目骇然睁大,心想他怎么来了,他不是说不要再见嘛,可就在这时,肩头那一抹明黄的金线闪入她的眼,是极其刺眼的蟒龙爪牙......凤宁步子往后踉跄了下。 再无知也晓得,普天之下只有皇帝才能身着明黄龙袍。 “你说是将军那就是将军吧...” 凤宁猛吸了一口气,那口气直灌入肺腑,凉遍全身。 恩公怎么成了皇帝,他怎么成了皇帝。 那双乌黑黑的眼珠儿要跌下来似的。 裴浚看着她那傻样就有些无语,他视线调转开。 身侧的柳海见凤宁还僵硬着不动,狠狠咳了一声,“还不快给陛下行礼?” 凤宁听到这熟悉的嗓音,险些要哭了。 上回您怎么不这么说? 不然她也不至于当着皇帝的面大言不惭说“不留在皇宫了”...那可是明晃晃的御前失仪,欺君大罪.... 凤宁跪了下来,胸膛交织着委屈和惊骇。 裴浚没理会她,缓步上前,来到隆安太妃前给她请安, “日头热,辛苦您忙前忙后。” 隆安太妃拿裴浚当亲生的孩子,忙挂上笑容,“这不是应该的吗?” 二人说话的空档,杨婉暗中注意着皇帝的反应。 他的视线就在凤宁面颊落了落,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就仿佛瞧见了任何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甚至她隐隐察觉皇帝对凤宁的嫌弃。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对着这样一副美色依然无动于衷,杨婉心里对皇帝又添了几分崇敬和仰慕。 给皇帝和隆安太妃奉过茶后,隆安太妃指着李凤宁问皇帝, “陛下瞧着,该怎么处置好?” 裴浚看了凤宁一眼,他以为她惯会被人欺负,不成想也有兔子急了咬人的一天。 也算有点出息了。 凤宁还傻愣愣跪着,没从他身份转变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依着裴浚的主意,趁着这个机会将她使出宫正好,只是隆安太妃在场,他不好越过她老人家行事, “这事撞在您手里,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凤宁目光就定在他那双绣着金线的乌靴上,委屈地眼眶一酸。 他上回就直言不讳告诉她,他看不上她,自然是想将她赶走。 隆安太妃知道皇帝这是给自己面子。 她之所以要给凤宁治罪,也是见这姑娘过于貌美,与其留在皇宫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不如回去踏踏实实嫁人,可方才凤宁的反应出乎她意料。 像是一颗生机勃勃的小草,不屈不挠,有着出人意料的韧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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