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宁人美心善,守门的小内使没少得她的好处,自然是欣然应允。 就这样,凤宁迫不及待往东华门奔,赶在天黑落钥时,奔出了甬道。 生怕有人追她似的,凤宁跑得急快,她一口气从东华门奔至前面的东安门,快到甬道口子时,险些要扑一跤,她扶着红墙张望东安门外的光景,今日是万寿节,沿街四处挂满了大红灯笼,一盏盏错落有致照得长街如流光溢彩的灯河。 沿街酒肆林立,一张张笑脸从旌旗下探出,朝她露出温融的笑, “姑娘,住店吗?咱店住一晚赠一叠盐水花生,住两晚,赠一小碟牛肉干。” 不等他说完,对面那人扔帕掷声, “去去去,你看这位姑娘气度不俗,该是打皇宫里出来的,哪像是住店的商旅,”对面一梳着长辫子的叫卖,热情朝凤宁招手,“姑娘诶,快些来我家店里,时辰不早,五脏庙饿坏了吧,咱店有新鲜出炉的馄饨,刀削面,肉夹馍,一个管饱,您尽管尝一尝,不好吃不要钱。” 凤宁腼腆地抱着包袱,像是误闯繁华的林间小鹿,茫然地张望四方。 仿佛不知从哪来,也不知要往哪儿去。 甭管了,这个时候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西北面,就是最大的慰藉了。 她吸了吸鼻子,朝着叫卖重重诶了一声,叫卖将人迎入厅内,凤宁寻了个靠窗的席位。 不一会,一碗热腾腾的刀削面呈上来。 唯恐凤宁热,叫卖用碗装了几块冰块搁她面前,还温声嘱咐道, “烫,姑娘慢些用。” 天暗了,灯市的繁灯夜景给青云镶了个边,她隐约瞧见深幽苍穹下云卷云舒。 人这一生哪,就该像云,自在由心。 出宫了,学了一身本事出来,该她李凤宁闯天下的时候了。 边吃,泪落了一脸,滚烫的泪珠滑下随着面条被嗦入嘴里,不知是酸的甜的,辣的还是咸的。 快慰亦有,难过也不少,朝夕相处一年,那些情愫不是说扔就能扔的。 只是那些于凤宁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从吃下那颗避子丸开始,她便已做好离开他的准备,至于伤口,交予时间,会慢慢愈合。 不,不能称之为伤口,她愿称之为,人生最美好的一段际遇。 面嗦至嘴里,慢慢熨烫着五脏六腑,凤宁含着泪花填饱肚子,启程出发。 店家的掌柜见她年轻貌美,恐夜里不大安全,吩咐管事送她去相熟的车行租车,凤宁花了一角银子这就么回了喜鹊胡同。 照旧先去了乌先生的学堂。 第一下没敲开门扉,等到第二声脆生生的先生唤出口时,门扉忽被人从里头重重拉开,一道清瘦的身影奔出,从乌先生惊愕的模样看得出,他几乎是冲出来的,看着半夜而归的凤宁,脸色数变, “凤宁,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连忙侧身将她往里让。 凤宁抱着包袱进了门槛,回望他一眼,笑道,“先生,我被陛下发配出宫了。” 她这话说得轻松,可眼底沁着那抹悲伤却浓郁地化不开。 乌先生面色凝重,仔仔细细打量她,“你犯了何罪?陛下可有罚你?” 凤宁知道乌先生担心什么,摇头道,“至于何罪,先生就别问了,总之,我回了府,往后再也不会入宫了。” 乌先生的心忽然抽了抽,他什么都没说,先将门栓插上,领着她上了横厅。 许多事看破不说破,前段时日凤宁没日没夜译书,乌先生便知少女有了心事。 至于什么心事,也猜得出来,必定是与皇帝有关。 凤宁出身不高,想在贵女云集的皇城站稳脚跟,几乎不可能,而那个男人,眼高于顶,又怎么可能真心疼爱凤宁呢,小姑娘受了情伤了就不意外了。 乌先生先去厨间给她斟了一杯茶出来,随后温和问她, “可用过晚膳了?” 少女高挑地立在门廊下,还穿着入宫那日那身水红的裙衫,杏眼明媚,柔和地如同春日的柳絮,夏日的浮花。 “我用过了,我想先来给您请安,再回府上。” 她总是这样信赖他。 她也没别人可信赖了。 乌先生心里疼得跟什么似的,见她眉色微有倦意,也不迟疑, “我这就领你去见你爹爹。” 凤宁被逐出皇宫,必定惹来李巍滔天怒意,他亲自将人送过去,李巍多少要给些情面。 这样的光景,乌先生经手没有千回也有百回,过去凤宁被主母刁难责骂,偶尔跑来他这里求救,乌先生便是这般领着她去做主,已轻车熟路。 二人一道从角门进了李府,时辰不早,李府静谧无人,自从李巍被贬后,府内不少下人被遣散,门庭不如过往热闹,穿过西苑顺着抄手游廊,来到李巍的书房外,幸在书房亮着灯火,乌先生嘱咐凤宁在外等候,他先进去打个前哨。 可这一回,那温柔的姑娘却叫住了他。 “先生,我自个儿来吧,正好,我也有话要与父亲说。” 她神色镇定平和。 乌先生愣了愣,大约是习惯替她撑腰,乍然被拒绝还有些不适应。 “凤宁,不可儿戏。” 凤宁不等他说完,摇头道,“先生总不能护着我一辈子吧。” 乌先生面颊微微僵了僵,避开她明亮的视线,慢慢颔首,“你说的也对...” 转身下了台阶,迈开几步还是不大放心,再回首,凤宁已俏皮地与他挥挥手,示意他回去,乌先生终是长吁一气,离开了书房。 凤宁绕过廊角,来到正门,守门的管事瞥见凤宁回来,大吃一惊, “二小姐,您怎么回来了?”再看凤宁背了个大包袱,脸色就不大好了。 想是听到动静,屋内的李巍疾步而出,眼见小女儿立在窗下,双目蓦然睁大, “凤宁,你怎么回来了?今日陛下万寿节,你怎么有功夫回府?” 李巍突然想起今日臣僚捎了口讯给他,说他小女儿在奉天殿大放异彩,为百官称赞,莫不是凤宁得了什么恩典回府? 凤宁却是收敛神色,淡淡回他道,“爹爹,我有话跟您说。”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凤宁旁的也没细说,只道自己犯了欺君大罪,是被逐出皇宫的,这便把李巍吓得直接从圈椅里滑下来。 不等他动怒,凤宁又安抚道,“这桩事眼下还瞒着呢,百官与内廷均无人知晓。” 李巍悬着心慢腾腾从地上爬起,狐疑地盯着她问,“所以陛下放过了你?” 凤宁赖皮地摊摊手,说出来意,“若是爹爹好吃好喝待我,自然一家人安全无虞,若是爹爹怠慢我,我少不得嚷出去,好叫锦衣卫将咱们阖家下狱,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李巍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他指望靠李凤宁发达,不成想反受其累。 凤宁说完这话,便大摇大摆往闺房走。 她与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掰过手腕,这世间还有什么人和事值得她惧怕。 放开手脚的感觉真好。 李巍这个人贪生怕死,还真就被女儿给拿捏到了。 一面心惊胆战,担心锦衣卫连夜来拿人,一面着人去伺候那个小祖宗。 凤宁呢,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趴在塌上歇着去了。 大约是太累,沾枕即眠。 李巍立即回到后院,将凤宁所言告知李夫人,李夫人唬得脸都白了,一面骂李凤宁是个灾星竟给家里惹祸,一面收拾了金银细软,将睡熟的李云英也给叫起,再捎上小儿子,三人连夜往娘家避风头去了。 再说凤宁,人一旦放松,身子便垮下来,又兼月事之故,足足在床榻躺了三日,到了第四日,雨过天晴,天气也不那么闷热,她便往乌先生的学堂来,彼时下午申时末,学堂刚歇课,暑气消退,正是白日最凉快的时候,乌先生在竹林边上的慢幽亭切凉瓜,凤宁靠着廊柱看着他弄。 “回来后睡得好吗?”乌先生一面忙一面问她。 凤宁笑着说,“挺好的。” 乌先生没有说话,离开那日她哭着说,她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吃人的地儿,到底在宫里受了怎样的伤害才会让她觉得回来也挺好。 乌先生一会儿给她切瓜,一会儿备茶,凤宁待要起身,他便抬手拦着, “你歇着吧,我去给你做晚膳。想吃什么?油泼面还是刀削面?” 凤竹声动,摇曳一地霞光,他就那么清清朗朗立在斜阳里,茶白的宽衫,清瘦的身形,眉眼说不出的柔和。 大约是在宫里习惯了那人居高临下的强势,再看无微不至照料她的乌先生,凤宁心里忽然有些绷不住。 “什么都好,先生做什么凤宁吃什么。” 原来有些好,不用去讨好。 乌先生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没再多问,转身进了厨房。 片刻,各人一碗油泼面,吃得一根不剩。 饮茶时,乌先生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凤宁这几日也琢磨了出路,留在李府不是长久之计,她得寻一门营生。 “我想去女学馆做夫子,先生以为如何?待站稳脚跟,我便搬去学馆住,不回来了。” “不回来”三字在乌先生心里微微划起一丝涟漪,但他支持她,“这个主意好,为师明日陪你出门。” 次日清晨,师徒二人赶着马车,往城北驶去。 凤宁御前女官的身份还真是打眼,女学馆的教长就没有不惊艳的,可真正要收容却得一番慎重考虑,有人担心庙小容不下这尊佛,有人嫌她容貌过于出众,恐招来一些浮浪子弟,均客气地拒绝。 师徒二人连着跑了两日,第三日总算在阜财坊西便门附近寻到一家学馆。 这间学馆十分特殊,半官半商,原来西便门附近住着不少来大晋做买卖的夷商,这些夷商渐渐在大晋安居乐业,所生幼儿要习中原话,要认字习书怎么办,礼部主客司为了安顿这些夷民,主建了一所学馆,礼部出面安排教习,夷商会组织大家伙出资。 学馆就这么建成了,专给十岁以下稚儿念书,后来规模越来越大,便男女分席设学,女学馆的教长请来了一位丧夫的老安人,人称欧阳夫人,家里是伯爵出身,极有体面,见了凤宁十分喜欢,先让她试教一堂,凤宁耐心细致,不仅学生喜欢,欧阳夫人也赞不绝口。 只是这一回,凤宁学聪明了,只道自己自小学夷语,只字不提入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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