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其中最为振奋的要属礼部侍郎何楚生,这可是他“特选”入宫的女官,过去人人不是骂他行方便之门么,瞧,这就是他选出来的女官的杰作。 于是何楚生立即越众而出朝皇帝施礼, “陛下,凤姑娘精通数国语言,克谨细敏,沉着温静,短短时日竟然译出这五部巨著,可见其至勤至恳,近日西域诸国来朝,贺吾皇万寿无疆,陛下趁此机会,赏之五册典籍,可使我中原文化远拨,大晋国威远扬。” “昔有张骞出使西域,辟丝绸之路,纵横捭阖,联西域诸国共抗匈奴。” “而今吾皇可用这五册儒家典籍开道,使之敦风化俗,仰慕我大晋文物典章,视我大晋为天朝上国,奉我大晋为主。” “若说昔日张骞是开凿之人,那么今日李凤宁姑娘也称得上续皓月之晖。” “依臣来看,此五册经书可抵千军万马,凤姑娘功勋卓著,陛下当赏。” 何楚生此言道出裴浚真正用意,他抬了抬宽袖,含笑道,“爱卿此言甚是,朕是有此意,来人,将书册分发下去,许众臣传看。” 韩玉亲自将书册递给在座百官,众人纷纷好奇翻开,新印的书册亦有改良,汉文之下便是新奇的波斯文字,互有应照,即传扬了经书典籍,也传扬了文字,一举两得。 要知这个念头是凤宁与乌先生一时妙想,对排版却是极大的考验,李老头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熬了数夜终于勘破其中诀窍,将之成功刊印出来,可谓是匠心独运,煞费苦心。 大晋官员素来傲慢,自诩中原上国,对着传播老祖宗的文物典籍无不激情澎湃,虽说看不懂那些文字,却也提出不少奇思妙想,扶夷四方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裴浚许内侍记下,回头逐一参略。 无疑,比起其余女官,凤宁这份贺礼更切实际,也应合了裴浚重启丝绸之路的国策,无论效用与格局远在众人之上。 实在人干实在事。 而养心殿最有实干之才的便是梁冰,裴浚第一次将李凤宁与梁冰相提并论。 梁冰的出色毋庸置疑,可裴浚万万没料到李凤宁有朝一日,也能做出与梁冰一般出众的实绩。 这份寿礼,他由衷喜欢。 宴席散去,百官山呼万拜送裴浚出殿。 回养心殿的路上,裴浚问韩玉始末,韩玉回禀他, “凤姑娘略有不适,回延禧宫歇息去了,托奴婢跟您请罪。” 李凤宁不是使小性子的人,这等场合缺席,必是病得不轻,裴浚立即吩咐韩玉亲自去一趟延禧宫。 回到御书房,乌云已沉沉压下,闷燥不堪,裴浚热得喝了一盏凉茶,尚来不及更换衮服,礼部几位官员便踵迹而来,趁热打铁提起立后一事, 何楚生将通政司与内阁恳请立后的折子一道递上,“陛下,今日诸位女官表现出众,个个才干不俗,陛下后宫藏龙卧虎,是社稷之福,您瞧着是不是该给她们赏赐?” 不等裴浚回应,他自顾自顺杆子爬,“依老臣看,您别的都甭赏,赏她们位分便是皆大欢喜了。” “至于皇后嘛,老臣也替您琢磨了个法子,百官属意杨婉姑娘与王淑玉姑娘为后,若是陛下实在是犯难,且不如暂封二人为贵妃,一位德贵妃,一位贤贵妃,他日哪一位先诞下长子,便可立为皇后,公平公正,谁也没说头不是,陛下觉着如何?” 这确实是个折中的法子,柳海也如是作想。 可裴浚心里挂念李凤宁的病况,没了兴致,“折子搁下,爱卿的话,朕会慎重思量,时辰不早,爱卿跪安,朕要歇一会儿。” 何楚生见裴浚眉宇罕见露出疲乏,也不敢深劝,这是位英明天子,行事素有章程,懂得分寸,无需臣子过分担心。 何楚生放心地退了出来,一阵狂风刮过,雨沫子迷了他的眼,眼看暴雨将至,何楚生掩了掩面,疾步离去。 他前脚离去,暴雨后脚忽至,御书房的支摘窗关掩不及,狂风掳进来,将博古架上的文书折子给掀落一地,柳海吩咐小内使急忙收整叠放,自个儿转过身用镇纸将御案上纷乱的奏章给压好。 裴浚按着眉心坐在案后出神。 案前摆放着李凤宁新刊印的五册书,百官反应极其热烈,反响甚佳。 五册书各印一千册,赏与了西域诸国使臣,众人如获至宝, “陛下有所不知,上回捎回去的那册《论语》,已在我哈斯国卖至天价,就连抄本也是千金难求呢。” 裴浚回想这一句,眉梢忍不住弯出愉悦的弧度,他抬首与柳海道, “大伴,朕决意给李凤宁一个惊喜。” 正在弯腰拾检书册的柳海连忙起身,踱至裴浚身侧笑眯眯应声, “陛下甭怪老奴多嘴,凤姑娘跟了您这么久,合该给个念想了,您瞧今日百官对她赞不绝口,也是给您长了脸面不是?” 顿了顿又问,“不知陛下打算给她什么位分?” 裴浚姿态闲适往后一靠,窗前明锐的光芒照亮他风姿磊落的脸,他剑眉微扬,眉梢驻着一抹经风吹雨淋亦洗不褪的清越, “朕打算晋封她为宸妃。” 宸妃在贵妃之下,却是四妃之首,对于一个父亲仅是九品小官的凤宁来说,简直是莫大的殊荣与恩德。 一旦凤宁诞下子嗣,循例加封,一个贵妃是跑不了的,瞧,陛下心如明镜,步步都给谋算好了呢。 柳海看出裴浚对凤宁的喜爱,由衷笑道, “陛下圣明,待旨意下到延禧宫,凤姑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 雷声轰隆隆滚过,急雨忽至,雨漫天飘下,不一会便成倾盆之势。 裴浚听到延禧宫三字,忽然皱了皱眉,延禧宫离得太远,“将永寿宫收拾出来,给她住。” 永寿宫就在养心殿后头,出遵义门拐过去就是了,不是心尖上的人哪舍得给住? 柳海又笑了,连连应是,再一瞅外头的雨势,柳海有些心急, “也不知凤姑娘那头怎么样了?” 应着这话头,养心门处突然行来一道身影,说是行来倒也不见得,那雨势过于狂涌,似要将他掀落一旁,可他却勉力支撑,撑着一把油纸伞跌跌撞撞往正殿来。 只见他衣摆几乎湿透,面颊仿若被汗雨洗过,沁着一层铅白,乌帽被风吹歪,露出眉宇那一抹浓重的阴霾。 正是素来给凤宁看诊的那位程老太医。 柳海见他面色不虞,心头猛地一沉,担心凤宁出了什么事,赶忙掀帘迎出来, “程太医,可是凤姑娘出事了?” 程太医深深看他一眼,并未回他,在门口收了伞,匆忙扑了扑身上的雨汽,疾步入内,也不敢进御书房,只在纱帘外跪着, “启禀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关乎李凤宁,裴浚嗓音显见沉重,“进来回话。” 而这时,程太医看了一眼侍奉在四周的小内使,柳海意识到非同小可,摆手将其余人给遣散,亲自掀帘让程太医进去,程太医顾不上起身,直接挪着膝盖跪进门口,抬起眸时,几乎是满目仓皇, “陛下,老臣今日奉命给凤姑娘看诊,姑娘来了月事,下腹胀痛,臣便给她开了一记方子,除寒散淤,药熬好给姑娘服下,没多久姑娘便睡下了,臣也打算拧着医箱离开延禧宫,可就在这时,一只雪猫突然叼出来一块帕子给臣,臣觉得实在蹊跷,接过那帕子一闻,这可不得了,那帕子上竟有一味麝香!” 裴浚闻言几乎是拔身而起,那张俊脸顷刻寒如凝铁,居高临下问他, “你说什么?有一味麝香?有人谋害凤宁?” 程太医说到此处,咽了咽嘴沫,露出几分苦涩, “臣当时也与陛下一般猜测,于是立即折回姑娘的厢房,欲寻证物,姑娘在内室躺着,臣不便进,那雪猫也极其激灵,很快从里屋叼出一颗乌黑的药丸来,臣接在手里,刚一闻,便觉不对劲,可不待细勘,紧接着,那雪猫叼出一颗又一颗....” 每说一字,程太医心便往下沉一分,到最后几乎带着战战兢兢的哭腔, “总共九颗药丸...臣尝了一尝,确认此丸为...避子丸!” 只听见咣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落在地。 柳海傻眼了,全身的毛孔仿佛在此刻炸开,密密麻麻的汗拼命往外头涌,衣裳湿了一层又一层,他嘴微微张大,一口气几乎要喘不上来。 皇帝这边欢天地喜要给晋封宸妃,那头的傻姑娘竟然悄悄服用避子丸? 倘若是一颗,尚且还有旁人毒害之可能,可从她屋子里搜出九颗药丸,这就是蓄谋已久。 天哪,柳海只觉头顶阴雨密布,这养心殿怕是要塌了。 可这个时候,柳海还是稳了一把, “陛下,此事未经细查,不可轻断,凤姑娘娇憨天真,被人哄骗了也未可知,您看,要不要宣她来亲自问问。” 这话一落,上头久久无人回应。 乌云过境,天黑透了,宫灯尚不及点燃,雷突然从当空劈下,照得整个御书房如阴森鬼怖之地。 柳海悄悄将视线移过去,电闪雷鸣,闪电间歇劈亮御书房,那道巍峻的身影也如光影一般,时而投递在御案之后,时而陷入一团黑暗中辨不出踪迹。 冷白的面庞被银光覆着恍若罩着一层寒霜,令人不寒而栗。 但他眼神是平静的,极度平静,平静到脑海只剩空白。 他无法将避子丸与李凤宁联系在一处,他已不止一次告诉她,他想要她给他生个孩子,这不仅承载着他的期望,也关乎她的兴衰荣宠,她心里有他,她没有理由回避。 脑海不由闪现那张玉柔花软的面容,那般娇憨率真,她怎么可能背着他偷偷吃避子丸。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她不可能。 裴浚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他也不想相信。 “你说得对,你立即遣人去延禧宫,用轿子将她抬来。” 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不信李凤宁会吃避子丸。 这简直是找死! 死这个字从他脑海里迸出来时,他已觉察到自己唇齿里的寒气。 手重重捏住案头一只狼毫,顷刻那只狼毫在他掌心化为齑粉。 “诶,奴婢遵旨。”柳海慌忙退出御书房,着黄锦点了武艺最强的几名侍卫前去延禧宫宣人。 交待完毕柳海立即折返御书房,恐事情泄露,除了老太医外,所有人都被清退离开,他不得不亲自点了一盏琉璃灯,搁在御案之上,只是风太大了,外头浓云滚滚,那抹光亮微弱,不足以驱散御书房的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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