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润,” 他试图用温柔的语气哄她, “你想要星星,朕给你摘。” 会比摘星楼上的更好看,更漂亮的。 润润寡淡的眸光,依旧毫无波澜。 她刚刚喝过酒,半醒半醉。 脸蛋已经因过敏而激起一层红疹,唇瓣也渗出猩红血丝。 都说陛下凉薄,可她此刻看他的眼神,比他凉薄一百倍。 “陛下,” 她嗓音哽咽,沾点委屈, “我没有……没有害您的心上人。您不让我做的事,我没做过。想来想去,我还是想再跟您说一次。” “好,朕相信,朕都相信,” 死到临头,她话语还这样温吞木讷,好似平平常常说话。 陛下不住点头,同时手臂朝她又靠近几分,只待抓住她清风中猎猎而动的白衫。 “你好好过来,朕带你回仪景殿。谁怀疑你,你自己跟他们说。他们不信的话,朕也帮你说,帮你罚他们,谁也不能冤枉润润。” 陛下眼底猝然湿润,长眉紧紧蹙着,就差说出求求你,快回来的话。 他承认之前是他嘴硬,夜夜召她侍寝是因为喜欢她,贵妃死了,他从没想过动她一根毫毛,更遑论要她的命。 关她禁足,其实为着保护她,防止窦大将军他们狗急跳墙暗箭伤人。 若余生没有她,他不知人生怎样虚无,怎样度过那些漫漫长夜。 “你回来!” 润润却苦涩地摇摇头。 从前他是主子她是奴婢,她必须顺从他。此刻蓦然两人平等了,她的性命终于实实在在握在自己手里。 缓慢地,她仰望星空, “不啦,陛下,我要走啦。” 纸星星被您烧了,我只有亲自飞到星星里试试,瞧瞧那里有没有母亲。 本来还想最后见见岁岁的,既然您不同意,那也就算啦。 左右岁岁有王爷疼爱着,没有她这拖油瓶会过得很好,一生无忧。 她可以放心。 “润润!” 陛下压低语气重重一声,似叱责她的任性胡闹,他往前跨进一大步,同时卫兵也跟随靠近。 “听朕说,星星里没有你母亲,也没有你姐姐。你不是怕疼么?你跳下去就死了,会很疼很疼的。……但你回来的话,朕还可以带你去见她们,你想和她们待多久都行。” 他眼尾近乎洇出血来,一字一顿劝阻她,温柔到骨子里的诱哄。 润润怔一怔,似乎被打动,细细啜涕起来。她是真怕疼。 从前她也怕疼啊,他却从没管过她。 手中酒葫芦摔在地上,碎成八瓣。 陛下感受到了她的犹豫,心悬到嗓子眼儿,极尽亲和说,“来,润润,就往回一步。好吗?” 只差几寸,他便能拽到她衣袖。 润润却颤颤向后退,避开他的触摸。 淡淡一笑,比哭还凄惨。 “谢谢陛下。” “臣妾喝过酒,本来也活不了。” 这片吃人的皇城,她终于要离开了。 说罢这句,润润向后纵身一跃。 陛下竭力向前拽住她的同时,她身子急速下坠,犹如一大朵白茉莉在黑暗中盛开。 又仿佛,真的翱翔在了星海里。 耳边烈烈生风,高坠的破碎感把她割得体无完肤,有种四肢百骸纷纷散架的感觉。 只有一瞬间。 扑通,坠入水花中。 食人鱼如炸裂油锅般,群群蹦起来。 …… 陛下眼睁睁看着润润跳了楼。 差一寸,没摸到她。 白茉莉高空坠下,在漆黑的夜色中扬起一朵小小的水花,恰似她卑渺而短暂的人生。 她死在了他面前。 星月黯淡无光。 往日里姑娘甜甜似百灵鸟的嗓音,缥缈地响彻在他耳朵。 琵琶声啵啵啵,锵锵锵,眼中有多少泪珠儿,秋流到了冬,春流到了夏? 初见她时,她谦卑地跪在他面前,一头素黑长发,胆怯说,陛下,臣妾会唱曲儿。 后来她又给他做糕点,举案齐眉, “臣妾等了您三天三夜,用木薯粉和红薯粉为您蒸的小芋圆子,请您享用。” 她换着花样讨他欢心。 “陛下,臣妾给您织了一件寝衣,您喜欢哪个花色呀。” 什么?您不喜欢。 就算不喜欢,您也看一眼嘛。 陛下,您不要生臣妾的气,臣妾最怕您生气啦。 陛下,臣妾想把您当成亲人,哥哥。 陛下,臣妾想亲您。 臣妾想,臣妾喜欢上您了。 陛下…… 冬天,真的有蝴蝶吗? 您想不想也折一颗星星? 陛下,陛下…… 最美好的记忆在最苦涩的时候品来,尤其痛彻心扉。 陛下喉咙蓦然腥甜,呕出口鲜红的血。 太医顿时冲过来,他身子前倾,险些和润润一同坠下去,金吾卫跪在地上,将他死死拉住。 薛婕妤一个女人摔死就摔死,他却万万不能有恙。他是九州四海的主,皇帝出了差错,整个天下都会大乱的。 陛下第一次痛彻心扉地感受到那种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逝去的无力感。 沉沉呼口气,他疯了似地嘶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下去把她给朕找回来!” 愤怒和遗憾若山呼海啸。 卫兵急急下去往御河里,那些牙齿刀锯般的食人鱼跃将上来,锵锵锵,在卫兵铜铁打造的刀背上咬出一个个白痕。 没有办法,卫兵只得先把那些食人鱼从河里捞出来,再穿着钢盔凫水,寻找润润的尸体。 可食人鱼数量多如牛毛,根本捞不完。先帝豢养这些恶鱼在此,本就打算叫失足掉落其中的入侵者有来无回的。 捞半天,也只捞到润润的一只绣鞋还有几片罗裙残片,浮在水中,凄凄凉凉,其余的连骨头渣滓都不见。 食人鱼能瞬间撕裂一头牛,那么瘦小的一个姑娘摔下去,定然尸骨无存。 陛下沉默地握着那只茜色绣鞋,唇角洇着鲜血,感极而伤,眸中清冷幽暗的遗恨之意。 找,一直找。 直到找到她为止。 才顷刻工夫,他不相信她被食人鱼吞得那么干净,连残肢和骨头渣子干干净净。 如果御河没有,便把几千条食人鱼的腹部挨个剖开来,他倒要看看哪只鱼敢吃掉他的润润。 窦大将军等人闻讯赶来,但见陛下那么形同枯槁的样子,那女子死去,陛下仿佛也丢了半条魂儿……刚才竟还让陛下千刀万剐薛润润,简直痴人说梦。 陛下差一点亲自下了水,锦衣卫的首领裴青山死命阻拦。 饶是如此,陛下矜贵的龙袍也湿了,脏了,食人鱼跃上岸,咬在他的食指上,流出鲜红的血。 陛下顺手将那条食人鱼掐起来,骨节泛白,剖穿肠腹,见里面是一些粘稠的食糜,分不清是饲养官喂的肉或是润润的人肉。 裴青山,“陛下……” 想说,节哀顺变吧。 御河那么长那么深,一时半会儿捞不到尸体的。而且尸体极有可能葬身鱼腹,根本不复存在了。 陛下凌乱的发丝随夜风飘舞,双手染满鱼血,表面装作毫无波澜,内心支离破碎。 绣鞋…… 他紧握着那只绣鞋,握碎骨头。 她飞走了,连尸体也吝啬留给他。 她在世上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竟只是只绣鞋。 春天到来,御河表面冰层才刚刚解冻。 姑娘那么怕冷,现在一定瑟瑟发抖吧。 陛下喉结微动,望向夜空星芒微闪,面若寒鸦色。 眼角,恍惚沁了些微的泪水。 星星,你在星星里么。 · 贵妃的猝然亡故,使窦大将军失去在后宫最强硬的靠山。 灾祸频发,薛婕妤忽然坠了楼。趁宫里乱成一团之际,窦大将军悄悄将自己豢养在外的精兵拉到京师,意图逼宫。 窦大将军早有反心,观陛下精神颓靡,疏于防范,此刻夺取皇位正逢良机。 然精兵尚未有所动作,便遇上了蛰伏在皇城附近的另一波兵将,由永安王谢寻章带领。 原来谢寻章之前假意与陛下关系不睦,投靠窦大将军,暗地里却受了陛下吩咐,领兵在此等窦大将军自投罗网。 两拨人厮杀起来,刀光剑影。 窦大将军计不如人,被谢寻章摆了一局,眼见大势已去,挥剑欲自刎。 临死之前,他想知道自己女儿窦贵妃到底怎么死的。 虽说薛婕妤送过一份杏仁糕,但女儿对杏仁的过敏程度很轻,远远未到致命地步。 再者,为何不见女儿腹中死胎? 女儿怀孕数月,胎儿早已成型,产下的死胎又去哪了? 谢寻章冷笑道,“老东西,你死还做个糊涂鬼。” “你以为你女儿真怀孕吗? 你时常与你女儿通家书,一心一意惦记皇后之位,就不问问为何你女儿怀胎七月,腹部未闻婴儿心跳,反而肚皮坚硬似铁? 若只寻常害喜,怎会半夜呕血? 从一开始,陛下没碰过你女儿。 你女儿以为的一举得胎,仅仅是刻意营造的假象。那夜你女儿醉倒后,陛下根本没有碰过她,过些时日却谎称她怀孕,命太医安胎。 安胎的药哪里是药,而是毒。 贵妃腹中也根本不是胎儿,而是一个硕大的瘤子。 陛下欲除你们父女俩已久,孟松暄每日给你女儿喂一点点慢性毒,使她腹部生瘤,逐渐鼓大,直到最后药石无医而死。 还做诞下龙胎的美梦呢? 你女儿到死也不知道,她的太子哥哥早欲要她性命了。” 贵妃病故与润润无关,与那份杏仁糕也无关,一切皆是陛下旨意。 太医院的太医都知道贵妃每天喝的药伤人根基,只因陛下有命,无人敢泄露半字。 陛下当然知道薛婕妤是无辜的。 因为你女儿,根本就是陛下亲手杀的。 …… 窦大将军谋反失败,死于刀剑之下。 杀人诛心,他从谢寻章口中得知了贵妃身死真相,才晓得自己这些年被蒙在鼓里。穷途末路,唯有自刎。 窦大将军虽死,窦氏满门却没有得到宽赦。满门良贱,尽皆头颅溅血。 树倒猢狲散,窦道风一死,依附他的党羽诸如孙丞相之流,纷纷六神无主,或杀或贬,身陷囹圄。 谢寻章的王妃是孙丞相的女儿,孙丞相一获罪,谢寻章再不必畏惧王妃。 纳岁岁为妾,正大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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