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事房每晚送来头牌,选定侍寝的嫔妃,陛下一概不选。 比起女人侍寝,他更愿自己睡,偌大一个后宫跟虚置似的,论哪朝哪代的皇帝似今上这般清心寡欲。 陛下长得虽然丰神俊朗,嫔妃私底却怀疑陛下性.冷淡——他已做到人皇,将来还期许着道飞仙那种,因而刻意不沾女色。 嫔妃们在肚子里议论,心头惴惴,谁也不敢说出声。 ……若润润活着,肯定要反驳她们。 那些个夜夜侍寝的日子里,只有她知道究竟挨受了多少床帐折磨,力道凶狠,她是怎么昏过去又被弄醒好几次,身体撕裂的。 ——你是我唯一的欲。 你死了,再没什么能燃起我欲的东西了。 谢寻章入宫和陛下闲下棋,和陛下说起,他准备再精挑细选几个美姬,陛下喜欢可以随时安排她们进宫。 陛下晦色问,“有长得像的吗。” 谢寻章愣一愣,像谁? ……长得像润润的话,虽然现在没有,但仔细找找应该也能寻见。 陛下意兴阑珊。 长得像,也不是她。 就算一模一样,也不是她。 谢寻章愣然,没想到当初自己随意进献的一个伶人能在陛下心目中占有如此份量。 谢寻章真心劝道,“皇兄,一个伶女而已,您喜欢日后还会有很多的,故去便故去吧。” 陛下嗯了声,未曾反驳,可能是听进了他的话。 檀庭公主听说润润讨厌鬼死掉,高兴坏了,蹦蹦跳跳地入宫。随即想起她皇兄也刚刚失去了心爱的贵妃姐姐,自己不宜太过高兴,便将笑容收敛。 “皇兄,臣妹和张佳年的婚事,您还会如期给我们办么?” 陛下道,“会。” 檀庭笑容绽放,拉住哥哥的手臂,畅享着自己穿凤冠霞帔出嫁的样子。 张佳年将是最俊的新郎官,他们一对新婚夫妇,神仙眷侣,洞房花烛,何等快乐美事。 洞房花烛…… 陛下隐隐酸心,眼前浮现另一个女子。 若她在,封妃之日也该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她走了,他再也不会有洞房花烛了。即便将来再娶皇后,也仅仅政治联姻走过场。 陛下委婉推开檀庭, “皇兄很累。” “你先回去和驸马玩,让皇兄静一静好吗?” 一想到别人有那么幸福美满的婚礼,而他鳏寡孤独一人,膈应得紧,即便此人是他亲妹妹。 檀庭公主又闹片刻才退下。 入夜,太极殿,陛下独自徘徊甚久。 辗转反侧,屋内冰凉,难以入眠。 这几日他常常在四更天自然醒,因为从前润润侍寝时,常常在四更天离开他。 她会小声告诉他一句,陛下,臣妾走啦。 穿着薄薄的寝衣,背影消失在冬夜里。 他那时可以随意放任她走,因为第二天她还会再来。 可如今……走了便是真的走了,永远不会再重来。 黑夜中,床帐中陛下泪光隐隐。 喉咙干哑,浑身凉透又燥热。他也正在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好想再把女婵娟揽在怀中,对她说一句,今晚不用走,润润留下吧。 陛下仰起头,深深地闭上眼睛。 凸起的喉结,低沉呼吸,浑身的热汗。 “刘德元。” 外面守夜的刘公公闻声,急急忙忙进来,见陛下正自起身,一边沉沉道, “摆驾翠微宫。” 刘公公大为惊愕,更深露重的陛下往那偏僻的翠微宫作甚。翠微宫又冷又简陋,哪有太极殿睡得舒服呢。 但见陛下神情黯淡,披了件外袍便往外走,并不似说笑的意思。 刘公公迅速把龙辇准备好。 …… 翠微宫,还是陛下前日来时的老样子。 陛下屏退一切下人,在窗牗前点燃几只蜡。 坐在昔日有她的床上,吮吸着她的气息,才觉得淆乱的内心稍稍安定些。 你不来找朕,朕来找你总行了吧。 润润留下几件常穿的衣服,如今他都视若珍宝。揽着她的衣裙,仿佛揽着她纤瘦的身子一样,可以稍稍治疗他的失眠症。 ……但也仅仅聊胜于无。 独守空房,虚荡荡。 其实他完全可以另召嫔妃侍寝,无论哪个嫔妃都会乐意之至,但他对别人总是兴致缺缺。 明日还要早朝。 他也知道该好好休息,但无法入眠。 她住的地方这样简陋,连一张像样的书法字画装裱没有,墙壁就只是墙壁。 左右睡不着,陛下来到书桌边,研磨,随意洇湿一支笔。 下笔笔致圆浑,寥寥数画,勾勒一个她。 记忆深深烙刻在内心,即便没有润润真人在此临摹,他也能把她画得分毫不差。 画罢,他又长叹。 润润,你自己过来看看,像你么? 如果不好看,你可要说呀, 朕重新给你改。 画中人木讷地在画中,不会说话,不会动,只是一些笔画构成的符号。 他曾经拥有一个会说会笑的她,可惜把她弄丢了。 余生,这样郁闷阴暗的日子,还有多少? 他很怀念那段她唱歌儿、他看折的时光,后悔没有善加珍惜。 陛下撂下笔,重新躺下睡觉。 刘德元过来,小心翼翼吹熄蜡烛。 润润的那幅画,静静躺在黑暗中的桌子上。 万籁俱寂。 陛下睡着了。 他原是一个睡眠浅的人,却尽量想让自己睡沉一点。 睡得沉,是不是能梦见她。 睡得沉,也可以延长睡眠长度,使他醒着的时候少一点,不必承受那酸心之苦。 从前他不喜入睡时有人陪伴,抚摸缥缈缈的另一半枕头时,才谙尽孤眠滋味。 你…… 敢自戕。 你等着,朕一定不会放过你亲人的。 翌日清晨醒来,憾然发现润润没来入梦。 她彻底消失,连梦,都让他梦不到。 陛下责怪她,润润,你好狠的心。 你胆子小,却又那么惨烈那么残忍,叫我活生生看你死在我面前。 你是要我这余生,都永无宁日。 …… 陛下上朝,醒得甚早。 用早膳时,他喝了两口淡粥,吩咐刘公公把桌上画像挂起来,挂到太极殿去。这样他在太极殿处理政务时,还能偶尔看看润润的画像。 刘公公领命。 余光瞥了眼画像,画的是薛小主。 平心而论,太极殿那等天子寝宫,哪有嫔妃的画像配挂在那里的。但陛下叫挂,未能不从。 这薛小主还真是个福薄短命的,好端端的作何想不开,年纪轻轻跳了楼。 若还活着,凭陛下对她如此牵肠挂肚,后半生至少也混个妃位,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惜,真可惜。 嫔妃自戕原是大罪,要株连家人的。陛下爱屋及乌,一时倒也没惩治永安王府她那姐姐。 刘德元依命把画像挂在太极殿,陛下寝宫的内室。 陛下下朝回来时,猛然见到这幅画,好像润润扑过来迎接他一样。 她会说, 陛下,怎么上朝要这么久呀。 臣妾等您,等得花都谢了呢。
第28章 有悔 陛下瞥见那画, 唇角不由自主泛起苍白微笑,欣然走过去,伏在画像上吻了吻。 他以额头贴着画中她面孔,双手撑在她两侧, 那样眷恋那样遗憾, 似乎把她真正温软的身子揽在怀中。 半晌, 胸口只回荡着墙壁的冰凉, 寂寞无俦。 画就是画,平静而单调地躺在纸上, 永远不可能变成真人。 陛下伤情, 怅惘抬头。 花开了,花又谢了。 天边云卷成蝴蝶形状, 很是好看。 御花园白杏树, 结出了第一枚果子。 昨日和永安王下棋,他赢了。 ……都是小事, 但朕想跟你说一说。 你走了,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裴青山和金吾卫首领前来复命, 堪堪打断了陛下神思。 两三日里,他们已将御河中的食人鱼尽数打捞干净, 凫水队也潜泳寻觅将近十遍,却依旧找不到薛婕妤只身片影。 当真离奇。 陛下捻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问, “河底有一些隐秘机关, 也找遍了?” 裴青山答, 找遍。 陛下缄默半晌, 挥手叫他们跪安。 尸骨无存,还真是尸骨无存。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陛下烦躁至极。 …… 坐下来, 开始处理朝政。 外戚窦氏一倒,他斩杀许多官员,近来人员增补的政事比往常暴增两倍。 好在春闱刚过,选拔上来几十名进士,他手下颇有一批可用之人。 女侍早已为他研好磨,沏好茶,陛下笔走蛇龙,决断下属官员递来的请命,熟练而果断。 母后死后,他幼年即当太子,前半生都在腥风血雨中尔虞我诈,厮杀算计,历经波折才坐上皇帝之位,这些例行公事化的东西已太熟稔了。 润润一开始找他时,他满怀戒备,刻意苛待她,以加剧他和永安王之间的矛盾,做戏给窦道风等人看。 现在想来,她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尚处那样稚拙年纪,什么大风大浪都没经过,了无半点心机,自己又是何必。 这些天他焚膏继晷地处理政务,一方面由于失眠,另一方面借政事麻痹自己。 唯有全身心投入到政事中时,他才能短暂地忘记润润。 一批折子三个时辰,从日出到日落。 口中干燥,抬手饮口茶。 恍惚忆起,画中人也曾站在他身畔,为他研磨奉茶过。 她又换了身新罗裙,梳新发髻,红袖添香,笑语盈盈, 陛下,您喜欢喝冷茶,臣妾特意凉好啦。 他亦轻笑一声, 拿起杯,淡淡抿一口, 谢谢润润。 其实第一眼看到润润时,他虽然觉得她下等、卑贱,却有种莫名的喜欢。 似他这样独一无二的身份,每日往他龙榻上送的女人多如牛毛。 他不是照单全收的,相反,统统拒绝。即便那夜永安王说要送人过来,他第一印象也很反感。 他是个洁身自好之人,亲眼目睹自己母妃过于沉溺恋爱而被先帝辜负,年纪轻轻便难产而死,故而他认为情是个很害人的东西,很早便要求自己不准动七情六欲,更不会沉湎于榻上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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