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止,圣上又下旨焚毁正虚观,处死观内全部道士,凡有参与的官员尽皆下狱,一时间朝野为之震荡。 因正虚观是坤观,往来观中的女子颇多,为了避免损其清誉,晏颐祥在朝堂上特意隐下了良家妇女一事,只说观内行勾栏腌臜之举。 私下启禀案情时,他也求了一份恩旨,希望圣上能瞒下此章,不然不说家家人心不宁,只说那些去过观中的女子,便再无立足之地。 圣上深以为然,应允了他,在下旨定罪时没有涉及相关字眼,只以谋逆之罪论处孟家,结党营私之罪论处牵连官员。 可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宫观庙宇里暗娼之事屡见不鲜,借此敛财者也不在少数,甚至有大户人家往里发卖丫鬟的,若正虚观仅仅行此勾当,何至于观毁人亡、片瓦不存? 门第高些的人家尚好,夫人姑娘们出行时前呼后拥,道观不敢招惹。 参与进去、当过恩客的官员之家也还行,知道观中的猫腻,会叮嘱家人多加小心,最好别去正虚观,去有国观之称的三清观。 门第低又不知内情的人家就惨了,有那等遭受迫害且心怀疑窦的女子,本就不再往观中去,圣旨一下,当即确认疑窦是真,羞愤欲死。 家人拉拉扯扯间牵出几句话,再被有意无意地一传,霎时满城风雨。 流言传到宫中,皇后大怒,下旨明令禁止,不得再传。 然而,流言在面上消停了,私底下却越发疯长。 皇后无法,只得一边命人暗中散播“正虚观拐卖山下良家女子”的消息,一边领着诸家命妇贵女前往三清观与醮事,借观主之口影射此事与在场众人无关,才堪堪遏制住了这股势头。 觅瑜身为太子妃,自然也跟着去了,帮助皇后打理一应事宜。 回到宫中,皇后屏退左右,倚靠着凭案闭目养神。心腹宫女在旁小心捶腿伺候。 觅瑜奉上一盏清茶:“这是江州上贡的明前茶,最能清心降火,母后且润润口。” 她对茶水不挑,分辨不出好茶与上上茶之间的细微差别,但一些场面话还是会说的,这也是她在宫中和娘家生活的最大不同。 若在家里,见到她的娘亲为杂事烦恼,她除了软言安慰之外,还会让下人制作几道娘亲喜欢的糕点,用美食缓解对方的烦躁。 在宫里就不同了。一来皇后是她的婆母,不是她的娘亲,终究亲疏有别;二来,盛瞻和提醒过她,最好不要送吃食,想要尽孝,做些端茶倒水的功夫便足够。 嫁进来两个月,觅瑜也学到了不少人情往来的交际,是以,她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转身奉给皇后。 皇后微蹙蛾眉,挥手拒绝:“不了,本宫现在看到这些茶水就心烦。” 平时觅瑜会为这种态度感到不安,不过这回她很清楚,皇后的不满不是冲着她来的,不必放在心上。 她从善如流地放下茶盏,柔声絮语:“母后无需烦忧,父皇已经下旨除了正虚观与观中一干人,想来再过些时日,此事便能平息,流言也不会再传。” 皇后叹息:“要真是流言就好了,可——”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觅瑜,询问:“你对这件事知道多少?” 觅瑜斟酌着回答:“殿下给儿臣讲了一些……” 皇后点点头:“也是,瞻儿不会瞒着你。那想来你应该清楚,这流言不是纯粹的流言,其中有一部分是事实。” 觅瑜当然知道,还是她向晏颐祥进言瞒下此事的,也是她提议让晏妩娴去救的宋夫人,免得后者好不容易逃出虎口,又受到外男撞见的羞耻折磨。 晏颐祥对此大为赞叹,表示会向圣上禀明她的贴心仁举,盛瞻和却让其一个字也不要说,包括他们夫妻二人去正虚观一事,也不可提及。 在明面上,此事从头到尾与东宫无关,顶多说上一句“得蒙太子殿下提点,才想到要搜查正虚观,破获此案”,别的什么也不能说。
第29章 对于盛瞻和的这番叮嘱, 觅瑜有些不解。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想韬光养晦,隐藏锋芒吗? 这也说得通,圣上正值壮年, 虽说明面上对太子多有器重, 但谁也不知道其心里如何做想, 小心谨慎方为上策。 原本,觅瑜是不会有这份考量的,在她看来,想要获得圣上的喜爱, 坐稳太子之位,最佳的做法就是发奋刻苦,彰显出自己的优秀和与众不同。 就像她小时候为了得到师祖的称赞, 努力把《全经》第一篇背诵完一样。 只要成为晚辈里最出众的那一个, 长辈不就会喜欢了吗? 然而, 她的爹爹却告诉她,圣上与太子之间并非如此。 历来天家父子少亲情, 重尊卑,圣上与太子不仅是父子,更是君臣。 若太子愚蠢,圣上不会高兴, 可若是太子太过优秀,圣上同样不会高兴, 只有恰到好处的愚蠢、恰到好处的优秀, 圣上才会宽心。 盖因一个愚蠢的太子无法维系江山,一个优异的太子有可能抢夺江山, 所以无论哪者,圣上都不喜欢, 都不放心。 她对此感到不解,询问爹爹:“可是太子注定会继承大统,为什么要和圣上抢呢?难道他害怕圣上再废太子?” 赵得援先是斥责她:“什么废太子不废太子,这些话你往后一个字也不能提,记住了吗?” 然后解释道:“不是太子害怕圣上,是圣上害怕太子,害怕太子夺他的位、夺他的权,害怕一年年老去的自己被一年年长大的儿子取代。你可明白?” “你日后嫁进东宫,千万记得谨言慎行,不能仗着太子妃的身份为所欲为,要谦和恭顺,知道了没有?” 觅瑜还是不明白:“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圣上为什么要害怕?经历出生和成长,自然也要经历衰老与死亡,就像路边的野草,年年枯荣。大道如是。” 赵得援瞪眼:“叫你别说,你还说得起劲了是吧?” “没有,爹爹,女儿是真心不明白。寻常人无法脱离苦海,看不开生死大事,可圣上是天子——” “天子又不是圣人!能看开什么!”赵得援先是呛声,继而连连咳嗽,“这话你没听过,你爹我也没说过,你千万把它忘了,不能记在心里,知道吗!”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觅瑜就算再愚钝,也能明白过来了。 原来圣上不仅看重太子,也忌惮太子,会在培养的同时施予打压,避免其羽翼丰满,危及自身。 她不禁替太子感到不平。 幼时于宫中艰难求生,垂髫时胞弟离世,好不容易被立为太子,得圣上器重,本以为终于苦尽甘来,没想到只是开始。 他要顶着圣上的看重与猜忌,背负着弟弟的性命,在这条道上永无止境地走下去,直到一方彻底结束,不论是他的,还是圣上的。 觅瑜忽然生出一阵心疼。 对她这位素未谋面的夫君的心疼,还有那年冬日,倚靠在药炉门边,朝她舒缓而笑的奇王的心疼。 她没有再行争辩,乖巧地应声:“是,女儿知道了。女儿一定不会给太子殿下添麻烦,不会给家中添麻烦。” 从那之后,觅瑜的心里就多了一根弦。 听闻盛瞻和让晏颐祥莫要提及他们,她也立刻想到了这一点。 回到东宫后,她询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问得有些小心,既是不想触动他的伤心事,也是不确定他会不会乐意和她谈。 出嫁前,娘亲曾经叮嘱她,世间男子多薄幸,像她爹爹那样的傻瓜蛋子百里挑一,她不能奢求再遇着一个。 太子殿下虽为万里挑一的好男儿,但未必是个如意郎君。 她嫁进东宫后,要悉心侍奉太子,万万不能恃宠生娇,除非她已经确定,殿下的一颗心完全落在了她的身上。 否则的话,她即使成了皇后,有了小太子傍身,也只能像当今皇后一样,以贤德为名,淑惠为衣。 至于怎样确定太子的心是否落在她的身上,祝晴道:“这一点娘帮不了你,只能你自己去悟。好在太子殿下不嫌弃你迟钝,要不然娘还真不敢把你嫁给他。” 觅瑜听得一知半解,但不妨碍她理解前半段话,那就是她要时刻谨记君臣之道。 因此,尽管盛瞻和在婚后对她格外厚爱,夫妻情浓,她也没有忘了分寸,谈论正事时尤其如此。 一如此刻,她小心翼翼地询问:“瞻郎为何不愿让他人知晓,东宫插手了此案?可是……有什么顾忌?” 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决定一旦势有不好,就立即改口,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出乎意料的,盛瞻和应得很干脆:“是。” 他抚上她的脸庞,轻轻将她的一缕垂发别至耳后,温言解释。 “这段时日,皇城内外流言蜚语不歇,若让他人知晓你去过正虚观,即使是和我一起去的,对你也还是不好,我不想让你卷入风波。” 觅瑜一呆,没想到他竟是为了这个。 “可是,”她清凌凌地看着他,一双眸子里尽是天真不知事的纯洁,“我没有事呀。” 看着这样的她,盛瞻和柔和了表情,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管你有没有出事,只要你去了,在有些人的眼里,你就不再清白。” “可我是和瞻郎一起去的。”她道,“别人就算敢传我的谣言,也不敢传瞻郎的吧?” 他发出一声冷笑:“为什么不敢?我和十弟才出生就被传为不祥,六岁时十弟被定为救国之身,我被定为真命龙子。” “其后,十弟差点身殒,我被立为太子。此间种种,无论是谣言抑或谶语,可有因为颠倒黑白而少传一分?” 他的话里透露出罕见的冷意,让觅瑜有些被惊吓到:“瞻郎……?” 盛瞻和舒缓眉眼,摩挲着她的脸庞,放柔了声音:“我此生最恨这等捕风捉影之事,流言蜚语固不足道,我也不希望你沾染半分。” 他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唇:“所以我让晏颐祥瞒下此事。纱儿不会怪罪我,移了你的仁义名号吧?” 觅瑜摇头,乖软回答:“怎么会?瞻郎如此为纱儿着想,我感到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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