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衙的卷宗已经递到圣人面前,”谢神筠道,“郑镶还真是心急。” 阿烟收起了玩心,道:“夜长梦多。” 依照原本的计划,孤山刺杀即便不能杀掉谢神筠,也该让她重伤。谢神筠的确受了伤,但她对自己也狠,休养几日便回了琼华阁,伤腿日日换药,至今还疼,面上仍旧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谁也窥不清虚实。 “是啊,夜长梦多。”谢神筠俯瞰琉璃台,沉吟片刻后道,“阿烟,拿我的名帖去给定远侯府下帖子,过两日我要在拾芳楼设宴,请他拨冗赴席。” 这桩刺杀背后到底有没有沈霜野的手笔,也该见分晓了。 —— “定在拾芳楼?”杜织云来盯着谢神筠喝药,拿到请帖便皱一皱眉,“这家的菜色娘子不是不喜欢嘛。” 半月窗框出雪满梁园的冬景,都衬在谢神筠身后。桌上一碗双色锦鲤,游曳时溅开两圈波纹,溅湿了新铺开的一纸白宣。 拾芳楼的厨子是淮扬来的大厨,偏甜口,点心做得很好,但不是谢神筠喜欢的口味。 谢神筠还在写字,心不在焉道:“原也不是真为了吃饭,凑合吧。” 晨起雪晴天淡,薄光透过细纱窗,能隐约看见廊下的婢子们凑在一处在翻花绳。 谢神筠连日来都在理账,今早起身之后还有些倦,被那些数字看得头疼,墨字落在眼里都成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螃蟹。 她方歇了口气,杜织云便把放温的药搁到她面前。 “赶紧的。” 谢神筠动作一顿,刚端起来就见碗里落下了灰。 “咦,脏了。”谢神筠装得很惊讶,赶紧把碗放下了。 顶上阿烟拖着瞿星桥在屋顶扫雪,两人还不安分地动起手来,积雪簌簌的往下落。 杜织云出门往顶上一瞧,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雪沫子糊了一脸。 阿烟见状不好,连忙指着瞿星桥推脱:“都是他干的!我没动手!” 谢神筠从屋里出来,踩碎了满地残雪:“今年雪重,屋顶也该修一修了。” 阿烟当即利落地答应一声,从怀中摸出她的珠玉算盘,劈里啪啦一顿拨弄:“捡瓦的钱,请泥水匠的钱……估摸要十二两三钱银子,娘子,走园中的私账吗?” “嗯。” “最近开支有点大啊。”阿烟小声嘀咕了一句。 谢神筠装作没听见,回屋去了。 阿烟跟在她身后进去,也看见了谢神筠刚写好的帖子。她憋了两天,很有些话要说,指着帖上定下的时间,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娘子竟然把日子定在了初五,初五迎财神,哪有初五请客吃席的,这不是把银子往外送吗?” 阿烟想了想从沈霜野回京之后自家娘子花在他身上的银子,不由心痛。 每一笔都不是小钱,沈霜野截掉的那批货是谢神筠自己掏银子补上的,后续沈霜野严查北境走私,这一年来她们在北境的商路也不顺,秦和露至今还在燕州没有回来; 还有前头在驿站里让给沈霜野住的那间房,里面大部分东西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回京之后谢神筠还给定远侯府上送了礼,后面的孤山寺如果不是沈霜野也不会塌,重建也要钱,除夕夜他居然还好意思收娘子的彩头,阿烟越想越气。 谢神筠听了这话,搁下笔,道:“定远侯那边回的日子,不好改。” 她敲了敲阿烟的脑袋,担心她心性未定之时就误入了求神拜佛的歧途,冠冕堂皇道,“迎财神只是风俗,不可笃信。” 杜织云拿着请帖没动,末了也皱着眉说:“孤山寺塌了,今年也没能去上香,这倒不是个好兆头。” “我没说错吧,孤山寺塌也和他有关系,”阿烟信誓旦旦地说,“我看定远侯就是命中带煞,破军上身,沾上他就得破财。” 谢神筠想起来什么,竟然笑了笑:“这你倒是说错了,定远侯的八字分明是紫微星入宫,天魁星占首,逢凶便有贵人相助,富贵至极。就是——” 她不知想到了何处,却没继续说下去。 “我看是敛别人的财,富自己的贵吧。” 阿烟撇撇嘴,没等她又伸手就捂着脑袋跑了。 —— 沈霜野不知道梁园里为着请他吃饭已经把他打成了破财童子。他才回府中,管事又到了近前,手中捧了张名帖,寥寥几笔勾出远山清川,意态悠远。 “侯爷,”管事有几分紧张,“是瑶华郡主的名帖。” 沈霜野接过来,认出了谢神筠的笔迹。 请帖是谢神筠亲自写的,邀他两日后拾芳楼赴宴。 况春泉凑上来看:“鸿门宴呐。” “是财神爷上门了。” 沈霜野没让他多看,收了帖子,掀帘走了。 —— 两日后雪满长安,谢神筠在拾芳楼设宴,请沈霜野赴席。 元月里灯市如昼,如星河倒悬。 拾芳楼揽星逐月,坐在楼上能将千灯挂高楼,琉璃照夜宴的盛景尽收眼底。 沈霜野上到楼上雅间,下人推门请他进去,水晶帘后设席,谢神筠一早便到了。 沈霜野拨开水晶珠,在那迸溅的珠光玉碎声中道:“对不住,来迟了。” “侯爷到了。”谢神筠听见动静,起身相迎,“侯爷几时来都不迟。” 谢神筠引他落座,摇铃开席。 水晶帘动,婢子鱼贯而入,环佩无声。 宴是私宴,没有旁人,桌上的菜色是沈霜野喜欢的,他不动声色地看过,没有动筷。 上首空置,谢神筠端坐在他对面,鬓边白昙剔透,似浮在烟云灯火里。 “答谢宴拖到今日,是我的过错,”谢神筠执杯先敬,“还请侯爷不要怪罪。” 沈霜野神情疏淡,没有举杯:“我同郡主没有恩情,何来答谢之说。”他盖住杯沿,“菜是好菜,酒就不喝了。” “谢还是要谢的,”谢神筠唇沾酒水,再抬眼时如浸初雪,“我谢侯爷孤山寺不杀之恩。” “这话该我同你说,”沈霜野同她对视,“那日没能杀了我,郡主觉得可惜吧。” “不可惜,”谢神筠声音不高,“我向来惜命,做不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侯爷这样问,是觉得可惜吗?” 沈霜野眉眼不动:“可惜什么?” “可惜我命硬啊。” “不可惜。”沈霜野拿话回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才可惜。” 席上的菜没有人动,热气渐渐冷了。第一轮的相互试探没有结果,他们在言语周旋间谨慎打量着彼此,想要找出对方的破绽。 沈霜野摸着杯盏,葵花的口沿触之温润:“郡主遇刺是大事,三法司至今未曾结案,动作未免也太慢了。” “三法司未曾结案,不是太慢,而是不敢,”谢神筠道,“侯爷是亲历人,应当知道那日刺客所用兵器同徐州军械相似,太子殿下近日正为徐州府兵翻案一事心烦,三法司自然有所顾虑。” “郡主是在暗示刺杀一案同徐州府兵余孽有关?”沈霜野声如金石相击,“没有证据的话还是慎言。” “侯爷没有听明白我的话,那批军械只是同徐州相似,而非一模一样。”谢神筠当然不是在暗示刺杀案同太子有关,她暗示的另有其人,“同徐州军械相似的兵器侯爷不觉得眼熟吗?” 她提醒道:“侯爷应该还记得你在北境缴获的走私兵甲,也同徐州兵械十分相似,如果忘了也可以重新让人比对。” 沈霜野非常平静,他当然没忘。 北境走私的兵甲同陆庭梧有关系,那孤山寺的刺杀陆庭梧又参与了几分? 陆庭梧显然也是得到了消息,近日明里暗里打听刺杀详情。除夕那夜他来沈霜野跟前道谢,却被谢神筠打断了。 沈霜野了然:“你试探陆庭梧,是做给我看的。” 又或者说,谢神筠故意在沈霜野面前试探陆庭梧,是要把陆庭梧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去。 谢神筠道:“陆庭梧试探你,未必不是做给旁人看的。” 这个“旁人”包含了谁不言自明。 沈霜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喉结滑动时卡住了衣领,无端显出几分肃杀。 那杀气散得很快,仿佛是谢神筠的错觉。 沈霜野倒放酒杯,不疾不徐道:“这酒水滋味寡淡得很,郡主既要请我吃酒,就该拿出诚意来。” 谢神筠眼一垂,指腹探进酒杯,沾了满指水光。 “原来侯爷喜欢烈的。” 她拿帕子拭过,叫人撤席。 宴才开席,席上的菜就被撤下重做,酒水也重新换了石冻春,色如青叶,用琉璃盏盛了拿上来。 沈霜野道:“郡主怀疑刺杀案是陆庭梧所为?” “我希望是他做的。”谢神筠道,“侯爷应当也是这样想的。” 陆庭梧是主谋,这案子才最简单。 谢神筠道:“倘若刺杀同陆庭梧没有关系,那刺客所用的同徐州相似的刀剑就值得深思。” 沈霜野接上她的话:“陆庭梧在庆州私铸兵甲十分隐秘,却在北境被我截获,若我是陆庭梧,看到刺客所用的刀剑,只会第一时间想起那批被劫的兵甲。” “侯爷那日潜入北衙,可是留下了形迹的。”谢神筠轻描淡写道。 这是谢神筠的威胁。 她深陷泥潭,沈霜野也不要想好过。 沈霜野重新斟酒,石冻春入喉很烈,唇齿间却会留下冰凉的余香,一如谢神筠给人的感觉。 “但我没有理由这样做。”沈霜野道。 他是边将,朝堂的争斗牵连不到他,相反,他才应该是皇后和太子争相拉拢的对象。 “有没有侯爷自己说了不算。”谢神筠道,“人心的可怖之处就在于难以看透。” 她挑着白如梨瓣的山药糕,慢慢将其碾碎,意味深长道:“况且侯爷真的没有吗?” 谢神筠笼在跃动的灯火里。她今日穿荔白绣金裙,藤萝紫纱衣重重叠叠,单挽一条云水蓝的披帛,清透如远山重雾。 沈霜野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剑锋抵上谢神筠咽喉的情形。 杀她就是最好的理由。
第29章 沈霜野没有接她的话。 “陆庭梧私铸兵甲的事虽然暴露,但却没有证据,他如今正是提防你的时候,”沈霜野道,“同样的,所有和徐州兵甲有关的人都会成为陆庭梧的怀疑对象,东宫不是铁板一块,但凡知情的人都有嫌疑,刺杀一出,只会让陆庭梧自乱阵脚。” 沈霜野问:“这么明显的栽赃,你觉得陆庭梧会先怀疑谁?” 陆庭梧私铸的兵甲可不止和沈霜野有关系。 他只是被迫陷入这泥潭,实则一心只想做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沈霜野漫不经心地给了最后一击:“听说北衙那个刺杀俞辛鸿的刺客是被一个经历司主事伪造文书放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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