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几人都从心底里泛出凉气。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入套了。 若是如此,这局在一年之前就已经设下了。谢神筠同被劫的贡品扯上了关系,沈霜野再从其中查出了私铸兵甲,这意味着什么简直不言自明。 以谋反大案来设局,这是有人嫌谢神筠的命太长了。 谢神筠面上不辨喜怒,只语调静得让人心里一颤,“刀横颈侧,我竟一无所知。” 那一瞬的寂静被拉得很长,连素来没心没肺的阿烟都不敢开口说话。被揉碎的日影沉到谢神筠脚下,一寸寸爬上她膝头,顷刻就将她吞噬进去。 “果真是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不过是借定远侯这把刀用了用,转头他就捅了我一刀。”谢神筠搁了琉璃杯,在桌上落下一声脆响,“北边的事还要再查,沈霜野出现在燕州城外,未必是巧合。” “娘子的意思是他就是冲我们来的?” 半年前沈霜野在燕州城外劫走的那批货是谢神筠原定要送去西南的,事发后谢神筠当机立断,将陆庭梧走私兵甲的线路捅给沈霜野,祸水东引。 随后沈霜野倒真如她所料查到庆州,谢神筠不清楚沈霜野到底知不知道走私兵甲的内情,可如今从买回来的货里发现了贡物,就不得不让谢神筠重新思考沈霜野的立场了。 “我以为矿山案中是我引他入局,可如今看来,倒像是我被算计进去了,” 沈霜野心思深沉,拿着被劫的贡物做饵,表面上却分毫不露,没叫谢神筠看出一星半点的异样,他在此事中到底是个什么位置,至今仍是模糊不清的。 “能调换贡物,还能一手策划通匪案,设局之人不仅心思缜密,而且手段通天。”秦和露道,“倘若真是定远侯在背后设局,那主子的处境就危险了。” “我听说太子殿下年前回宫要翻府兵通匪的案子,只是没能成功。” “贡船案牵扯太大,朝上争论了许久,太子殿下提出当初淮南折冲都尉钟磬通匪的书信是假的,因为信上虽然盖了钟磬的私印,但其中有封信落款的时间写在贡船案被劫前,那时钟磬手伤未愈,根本不能执笔,但字迹却与他未受伤时写下的字没有丝毫不同,所以太子疑心那些所谓的书信来往都是伪造的。” 阿烟道,“但钟磬已死,所谓书信伪造也无实证。” 阿烟说完灵光乍现,蓦地看向谢神筠:“如此说来,府兵通匪和庆州矿山能联系起来,那个章寻!”她飞快道,“太子曾托俞辛鸿去信庆州照顾被流放的府兵,但俞辛鸿阳奉阴违叫人杀人灭口,这事是陆庭梧指使的,他和贡船案也有牵扯。” 谢神筠不了解通匪案的内情,但早在章寻这个人出现在矿山案的身影中时她就敏锐察觉到了这个人的重要性。 秦和露皱眉:“贡船案里负责剿匪的是孟希龄,他直呈兵部的奏报里面没有提及剿匪后那两船贡品的下落。要么是他确实没找到,有问题的是徐州府兵,要么就是他虚瞒谎报,另有蹊跷。” 从贡品被劫,再到府兵通匪,其中还有太多说不清的地方,谢神筠隐隐约约觉得远不止于此。 “贡船案得详查。”谢神筠道。 “本该在徐州被劫的贡物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远在千里之外的燕州,”秦和露道,“定远侯节制北府,掐住了六州商路的命脉,只有漕运撕开的那条口子最为隐秘,陆庭梧在庆州私铸的那些兵甲也是通过水路送出去的。” 阿烟道:“我们在北地的商路亦有魏氏的痕迹,货物走漕运的路子,轻易查不到踪迹。定远侯在燕州劫走的货,魏氏嫌疑最大。” 这便是秦和露要借魏氏的手拖宣蓝蓝下水的另一个原因。 秦和露看向谢神筠,目光凝重:“这件事主子不能出面。”失踪贡品的出现意味着意外着这局针对的就是谢神筠,她做什么都是被算计好的。 “让沈霜野去查。”谢神筠冷酷道,“既然宣世子帮了咱们一个忙,那咱们也该送他一份礼。” 谢神筠从阴影里出来,又是这种感觉,刀横颈侧,悬颈在梁,一举一动都活在别人的窥探和算计里。 她真是不喜欢,谢神筠慢慢想,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 从燕州到长安,谢神筠颈上一直悬着一把刀。 稍错一步,就得死。 她抬手抚鬓,仿佛摸到了颈上无形的刀锋,“活在别人的刀下,算什么事。”
第30章 初七为人胜,明渠江畔起了高楼,软红涌银光,深翠偎江流。圣人登临朱雀台开登高宴,华盖如云,丹旗引凤,朱檐碧瓦反衬天光,照出辉煌灿烈的气象。 金箔彩胜截住浩荡丛云,簪在谢神筠鬓边,她忙了数日,夜里又没睡好,白日里就显得有些懒倦,此刻跟着圣人剪彩也在偷偷躲懒。 谢神筠对剪彩这种手艺活做得不精细,手边的人胜才剪了一半,就被人拿了起来。 圣人拎着那圆滚滚的小胖子,不由感叹:“你这手艺,倒是年年都没有进步。” 谢神筠不以为意道:“我若样样拔尖,可不就显不出蕙姐姐她们的好处了吗?” 皇后身边伺候的女官便都笑起来。 皇后今日难得放松,点了点谢神筠额角,道:“她们的好处也不需你来衬。” “那姑母帮我剪。”谢神筠说,“我自己剪的戴不出去。” “你自己剪。”皇后把人胜塞回她手里,不为所动道。 谢神筠将人胜拿回来,左右看看也没有再下手的余地,便剪了金箔彩纸贴上去,权当凑数。 李璨蹭过来,悄摸摸地把谢神筠没剪完的人胜和自己已经剪好的来个偷梁换柱,说:“阿姐,我和你换。” 他剪这些小玩意儿也很上心,上面还沾了金粉彩绘,说不出的好看。 谢神筠却没和他换:“你自己留着吧。” 皇后见状无奈摇头,她手里也捏着个没剪完的人胜,两剪子下去就给那人胜穿了身花衣。 “凝之,来。”她唤陆凝之近前来,把人胜贴在她鬓边,“这吉利,最该凝之来讨。” 陆凝之已经显怀,冬日的宫装掩盖住身形,倒是并不显得臃肿。 她柔柔拜过,道:“谢过圣人。”太子妃手中的花胜也剪好了,便到谢神筠面前送给她,“阿暮,我的给你。” 谢神筠这次倒没拒绝,只是随手接过放在了一旁,自己还和那小胖子较劲。 宫人上台来,道:“圣人,前头的诗宴开始了。” 登高该有赋诗宴,这是今日的重头戏,今年吏部也有铨选,太子广邀二馆学士并士子在琼林开诗宴,长安文气皆汇聚于此。 圣人最惜文才,自然要去。 谢神筠还有些倦,不想动弹,圣人起驾之后她也没走,坐着将手里的人胜剪完,又吃了两口七宝羹。 皇后将身边的女官留给她,见台上风势渐大,便轻轻提醒道:“郡主,台上风大,不宜久留。前头的诗宴您要不要去看一眼,卢家和秦家的几位小娘子今日也都在呢。” 听着卢七娘也在,谢神筠不由问:“她们怎么也来了,七娘不是最瞧不上这类宴饮吗?” 卢氏七娘卢思吟才情动长安,去年的曲江宴她待到一半便走了,说宴上士子所作的诗赋平庸得很,听多了会影响自己的灵气,这话一出便叫当日赴宴的士子抬不起头来,有那不服气的当街拦下了卢思吟的马车,却反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文无第一,诗才谢神筠不好评价,不过要论骂人的功夫,她却能说卢思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不过卢思吟这个人待人一向一视同仁,除她之外皆是庸才,惯来是看不起所有人的。 她今日来赴登高宴倒叫谢神筠觉得稀奇。 女官便笑了笑,说:“圣人遣人送了抄录的几首诗回来,说是今年倒还有几个文采出众的,连王中使都说好,诗宴上很是热闹。” 圣人身边的女官里,文章和辞赋写得最好的是杨蕙,诗词最出众的却是王元秋,若连王元秋和卢思吟都说好,那必然是十分出色的。 谢神筠却没什么兴致,她没看那纸,只说今日乏得很,就不去凑热闹了。 她又坐了片刻,便起身说走。 明渠江水漫漫,御苑内的野湖结了薄冰,谢神筠过廊桥时看见荀诩独自站在湖边。 也是不巧,就这片刻的功夫便落起了雨夹雪,荀诩没有带伞,匆匆跑进廊下,这才看见谢神筠。 “阿诩,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谢神筠没看见素来与他形影不离的宣蓝蓝,“你是在等宣云望?” “云望约我去打马球,”荀诩看了眼天色,“这个时辰还没到,肯定是又睡迟了。” 谢神筠看他额发上沾了点雨雪,便递了帕子过去让他擦一擦。 荀诩脾气好,同谁都能好到一处。圣人开登高宴,宣蓝蓝自不会错过这等盛事,但他坐不住,事先约了一众贵胄打马球,临到点自己却还没来。 如今眼见天色不好,马球估计也打不成了。 荀诩白等了宣蓝蓝小半个时辰,也没有焦躁抱怨。 “谢谢暮姐姐。”荀诩擦干净脸,也不好意思将脏了的帕子还给她,便对她一笑,秀气的眉舒展开,瞧上去还只是个半大少年。 谢神筠从桥上过来时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数次回望前头望江阁的赋诗宴,便说:“怎么不去看前头的诗宴?今日有场盛会。” 荀诩微有犹豫,却还是没有说自身:“云望这人心野,可不耐烦来听诗词歌赋。” 谢神筠了然,若荀诩说他想去诗宴,宣蓝蓝自然就会陪他去了,但—— 荀诩的母亲是今上的胞妹永宜公主,他出身显赫,空有临川郡王之名,却至今没有出仕,也没有荫监。 才名不显,声望全无,这样的诗宴,荀诩很少参加。 但谢神筠记得,荀诩很喜欢读书。 谢神筠七岁时皇后便把她接来自己身边,让她在崇文馆进学。一开始在崇文馆听大儒讲书的除了太子就只有荀诩,他因父新丧,永宜公主一病不起,皇帝便把这个侄子养在了宫里。 荀诩幼时就是安静温和的性子,看书能看一天。 谢神筠不爱说话,荀诩也是,只有太子,左边关心完妹妹,右边又来对表弟嘘寒问暖。 正说着话,宣蓝蓝一行人也到了。 “言卿!”宣蓝蓝老远就看见了荀诩和谢神筠,哒哒哒地跑过来,“郡主也在。” 沈霜野和沈芳弥也在。 沈霜野解了氅衣给沈芳弥挡雪,宣蓝蓝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淋了满头的冰碴子,冻得他直哆嗦。 “暮姐姐。”沈芳弥将氅衣解下,她身上没沾雪,瞧着仍是怯弱,话也轻轻的。 沈霜野拿下氅衣掸雪,目光在谢神筠身上一触即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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