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审问去年负责修缮太庙的工匠,当时采买砖石五千两,共计两千四百六十二块,但实际只用了九百七十五块,还剩一千四百余块砖并未用完。因太庙修缮所用的砖瓦都是官窑特地烧制的,因此不能退回,也很难挪作他用。按理剩下的这批砖瓦应该封存进库房留待下一次修缮,但在此次太庙修缮的账目上所记砖石却皆为新采买的,没有旧物。” 谢神筠声音很稳,条例清晰,“我查过库房,里面是空的。” “不对,”许则迅速回忆先前翻过的账目,“去年修缮太庙所记砖石就是两千四百六十二,而非郡主所说的九百七十五。” “账本上的数字可以涂抹,但太庙没有变动。”谢神筠轻描淡写道,“我让人数过。” 砖石的新旧程度还是很好分辨的,琉璃瓦则要难一些,工匠都是好手,眼睛很好用。 御史台平日只负责盯人、找茬、骂人,还没有被人这样找过茬,许则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还好御史台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 “去年郡主就知道太庙的修缮有问题了?” 太庙在正月里坍塌,什么新砖旧瓦都能碎成渣渣,谢神筠要审,就只能是去年的事,但她攥着工部和太常寺这么大一个把柄,居然还能一直隐而不发。 谢神筠没有回答。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弹劾谭尚书的事你辛苦了,工部的账目很干净,没有问题。”谢神筠道,“明日太子殿下就会向圣人回话了。” 谢神筠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完全出乎许则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谢神筠告诉自己这些是想让他继续弹劾谭理,可听谢神筠如今的意思,她并不想揭露此事? 那她为何要费如此大的心力查工部的账目?难不成就是为了攥住谭理一个把柄吗? 好在许则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不用知道得太多。 他很快想通:“但郡主还想让我继续查工部的账。” 他隐晦地看过谢神筠面前账目,工部的账很干净,但不意味着没有问题,那就是她的意思。 “我要你查延熙年以来工部的所有账目,包括水利疏浚、园林修建、宫殿缮造,”谢神筠用词锋锐,没有宛转余地,“记住,是所有,一件都不能少。” 许则微微皱眉:“郡主太看得起我了,近二十年工部的所有账目要我一人彻查,简直是难于登天。” “工部侍郎岳均会帮你,”谢神筠似乎是铁了心要他去查,“不需要你查得多仔细,有问题的地方记下来。” 许则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谢神筠不是初入朝堂的愣头青,也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蠢货,她处在大周权力的中心,和凤阁宰相平起平坐,她居然想让许则一个人去查二十年的账目,这和让他单枪匹马去与燕北铁骑为敌没有区别。 谢神筠目光很静,带着冰雪似的凉意,落在许则身上,让他陡然冷静下来。 除非她真正要许则查的事就藏在工部的账目里。 许则是寒门出身,入仕后就进了御史台,他是直来直去的人,读不懂朝堂官员彼此间心照不宣的未尽之言,但他能看清局势。 “我会再查工部的账目。”许则立身很正,拜过谢神筠,退出去了。 谢神筠目光落在许则背影,没有留他。
第34章 工部的账一年之内连查两次,给三省六部都敲响了警钟,吓得兵部尚书傅选连夜召集官吏仔细敲打。 兵部同样不是经得起细查的地方,每年下发到地方的军饷、粮草都是天文数字,连傅选都不敢肯定地说绝无问题。 傅选把这两年的账目都翻出来自查了一遍,查账的事不敢让琼华阁知道,灯都没敢多点两盏,查完后才能松口气。 沈霜野嫌办事的值房里头黑,出来透口气,连日的雨还在下,天阴得没放一丝亮,让人觉得心里发慌。 “我总觉得奇怪。”沈霜野凭栏远眺,身影沉进黯淡天光里,如嶙峋山峦。 况春泉没觉得:“哪里奇怪?” 沈霜野说不上来,就是一种直觉:“觉不觉得这半年来朝上几件大事都和工部有关系。” “陆庭梧就是虞部主事,”况春泉摸着下巴,他被拉了壮丁,连日来的阴雨又把他骨头都下懒了,说话就没了顾忌,“他对头想要搞他,就得偷家,别的不说,工部的账也不怎么经得起查。” 陆庭梧可不仅是虞部主事,陆仆射在朝中经营多年,从前一手提拔上来的俞辛鸿在工部可是能和尚书谭理平分秋色,往大了说,从前的工部几乎可以算是陆庭梧的一言堂。 “不,谢神筠针对的不是陆庭梧,”沈霜野有种感觉,“而是谭理。” 但出乎沈霜野意料,最后太子呈上去的折子倒确如谭理所言,工部在修缮太庙的账目上干干净净。 且不说以太子为人不至于包庇谭理,协理的北司和御史台也不大可能看不出猫腻。 这折子递上去之后琼华阁中一直没有动静,工部账目的详查却没有将挪用紫极宫修宫款的事情按下去。 春来群芳竞艳,御苑中的牡丹却还没有开,皇帝命人在西苑一夜催发百朵,供皇后赏玩。 “又是一年春。”皇帝道,四季之中他唯独爱春,只因皇后名字里也嵌了一个春字,“今年原是想陪你去洛阳赏花的,可惜是不能成行了。” 他身体近来越发欠佳,吹不得风,也走不了远路。 殿外雨势未歇,殿中却有春色满园,各色牡丹摆满廊道,高低错落,别有一番游玩趣味。 但即便是牡丹吐艳也及不上皇后的雍容国色,她穿过百花廊,裙上满盛鸾凤牡丹,比精心培育的娇花更加璀璨。 “洛阳的牡丹也不见得比长安好。”皇后抚过重重红瓣,隐约露了笑意,道,“这枝开得最好。” “开得再好也做不到一枝独秀,”皇帝也看向那朵牡丹,红花细蕊,恰似美人娇面,“它既要艳冠群芳,自然得有其他牡丹来给它做陪衬,否则如何能衬得出它是最好呢?” 皇后似笑非笑:“我说它好它便是最好,我想要它一枝独秀,那旁的牡丹就都不必再开了。” 这便是握着生杀大权一言九鼎的滋味。 “怎么还是这样霸道,”皇帝道,似乎害怕她当真下令将旁的花都毁去,“这些花儿朕让人照料了不少时日呢,可不能只留一朵。” 皇后撤了手,冷酷道:“花费了心力又如何,总归只是供人赏玩的玩意儿,没了这些,还能寻到更好的。” 三省六部的官员同样也是如此。 政令法纪离了谁都能推行下去,皇帝西苑静修十余年,大周江山也不曾倾颓,天子尚且如此,遑论三五官员。 谁也不是不可替代。 “是了,这些牡丹再美也只有一日花期,花期衰败后便再也配不上你,”皇帝神情郁郁,忽而又强硬起来,“那时朕自然会给你寻来更好的。” 皇后便自然而然地笑了一下。 陈英自殿外进来,不敢闯进这花团锦簇之地,立在门边道:“圣人,苏寻宿到了。” 皇帝皱眉:“苏寻宿?他不是被下狱了吗?” 苏寻宿因上书诋毁圣人而被革职下狱,西苑上谏的风波平息后皇后也没有将他放出来,至于后续如何处置皇帝没有过问。 “我让人把他放出来的。”皇后从他身后出来,仿佛说的只是寻常小事。 “你——”皇帝十分诧异,皇后可不是心胸宽广的人。 “陛下在想我可不是心胸宽广的人,怎么会就这样把他放出来?”皇后似是打趣,又说,“这人虽然讨厌,但在择日堪舆、选址定位上却有独到之处,陛下的紫极宫修建在即,不是正苦恼于司天监没有可用之人吗?就让他戴罪立功,为陛下分忧。” 紫极宫一直没有动工,正是因为吉日还不曾定下来。宫殿的选吉堪舆一直是苏寻宿在做,皇帝从前待他十分信重,苏寻宿被下狱后,司天监旁的人用起来总是不太合意。 前几日朝中闹出的风波被皇帝看在眼里,但他一直没有开口,就是在等着皇后主动来提。皇后提是提了,但同他预想当中的大不相同。 “只怕他心中还是不满。”皇帝没说好与不好,只深深看她。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哪能由旁人置喙。”皇后敛了雍容,目光锐利,“紫极宫兴修在即,太庙的修缮也马上要完工,苏寻宿要想立功,自然都会尽心尽力。” “工部的事都查清楚了?”皇帝身在西苑,却对朝中大小事务了然于心。 皇后声音圆润,条理清晰:“工部账目详查的结果已经呈到了陛下案头。这半年来工部闹出过不少事,百官都看在眼里,心中难免会有疑虑。此次由太子殿下主理,三司协查,算是勉强理了个清楚明白。既然如此,这该做的事都还得做下去,免得又叫群臣来揣摩圣意,最后左右为难。” “逢迎圣意非良臣所为。”皇帝掩唇微咳两声,道,“工部的事朕都清楚,谭理虽然在大事上有些平庸,但还不至于拎不清。倒是这个岳均,修缮太庙挪用了紫极宫的砖木,原本只是一桩小事,偏他要闹得满朝风雨。” 皇后着人奉了热茶上来给他润嗓:“佞臣你不喜,直臣你又该嫌说话戳了你的心窝,得亏您是天子,不怕得罪人。” 皇帝一口茶水还没咽下去,就被她说得无奈摇头。偏她说完又来给皇帝塞甜枣,“陛下要修紫极宫是好事,好事多磨也是应该的。” 语罢便让陈英传苏寻宿上殿,要他官复原职。 几日后长安暴雨,又逢开春雪化,工部下头的水利司怕行船不利,限制了进出长安的水路,被人参了一本,闹到了御前。 岳均因此被申斥,罚了半年的俸禄。 明眼人便看出来,这场龙争虎斗终于有了结果。 翌日天色放晴,禁中已有春信至。 岳均领诏入春台,在那里见到了谢神筠。 台上挂着云雾纱,天际霞光出云。 春台西邻琼华阁,从前是诏敕起草政令通达的兰台郎当值之所,内廷女官行走于此,乌鬓如云,华服胜春,便被人改称春台。 岳均不敢窥视郡主芳容,便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陛下近来夜梦祥瑞,以为是吉兆,所以想亲自挖下紫极宫的第一柸土,苏司监也已择定紫极宫动土的吉日,四月初七,紫气升腾、利兴西北。我知你的难处,因此今日寻你来就是要安你的心。” 谢神筠语气温和,先给他吃了定心丸,随后才道,“户部账面上的确吃紧,这你应该也清楚,并不是他们故意搪塞。圣人的意思是今年的千秋宴便不必办了,把这笔银子挪出来,恰好能填上紫极宫的亏空。” 今年的各项开支是年底时政事堂和各部共同商议出来的,谢神筠对此再清楚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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