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居是座四面临空的楼船,加以铁索浮桥相连。锦纱遮檐、珠帘半卷,在微风里被吹得叮当作响,如碎泉迸溅,湖上又以浮木搭建观景台,美得别出心裁。 画舫靠了浮桥,沈霜野先起,谢神筠身边的丫头是个没心没肺的,自顾自跳下了船扒着栏杆往水里望,浑然忘了船上还有个主子。 沈霜野只好站在船头不下去,俯身撑了顶檐护着谢神筠出来,高大的身躯笼着谢神筠,在她头顶垂下一片阴影。 他身上气息好闻,在春日里透着清寒,谢神筠撞进那片阴影中,也一并融进他的气息里。 楼上的纨绔子弟早已闹嚷起来,斗草吃茶玩乐。宣蓝蓝站在二楼,刚好瞧见这一幕,登时笑道:“疏远,干什么堵着门不让郡主出来?” 时下男女大防没有那样重,春日又是少男少女玩乐时候,他惯爱玩笑,嘴上从来不忌讳,这话一落地旁人都笑,连急匆匆迎出来的荀诩都涨红了一张脸,不知是不是在看热闹。 沈霜野神色自然地接话:“我可不敢堵郡主的门。这不是船身不稳,我怕郡主掉水里去。” 谢神筠在话里撑着他的手臂下船,一副再自然不过的模样,一旁的阿烟随即接过去,她在寂静春光里轻巧地说:“沈侯爷这是怕我呢。” 她话里调侃意味居多,这下众人都笑起来。 荀诩匆匆迎上去:“暮姐姐同侯爷怎么是一道来的?都是我不好,该让人去接……” 一群人里独独两人没笑。 裴元璟今日也在,临川郡王面子大,脾气也好,请了半个长安城,裴元璟凭栏而望,盯着水面的白鸟,展翅时落下几片羽毛孤零零的漂着,随波逐流。 陆庭梧也没笑。 谢神筠刚踏上浮桥,头顶忽地落下一阵花瓣雨,春桃白梨,纷纷扬扬落在谢神筠和沈霜野发稍。 二人同时仰头去看。 楼上站了个华服贵女,手执桃花:“瑶华郡主好大的架子,非得三催四请不说,还要姗姗来迟。” 秦宛心生得美,嬉笑怒骂都是风情,又同谢神筠交好,说起话来没什么顾忌,一张口就像是含着软刀子,磨人得很。 湖上风大,谢神筠拢了披帛,慢条斯理道:“又不是你请客,也没叫你等我,怎么这么大怨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儿是你过生呢。” 荀诩好脾气地笑:“暮姐姐几时来都不迟,快请快请。” 秦宛心还不放过她:“阿诩脾气好,我可不捧着你。你还知道今儿是阿诩生辰,我怎么见你是空着手来的,竟也不害臊么?” “不妨事不妨事,”荀诩软着声道,左右为难,“人来就好,今日就是吃个便饭,没办宴席。” 荀诩年纪尚轻,若说是办寿宴便显得不伦不类,因此下帖时只说了是生辰宴,邀的都是年龄相仿的朋友。 谢神筠没理会秦宛心,对荀诩道:“你的生辰礼我一早就备下了,只是不知你喜不喜欢。” 随行的婢女奉上一支彩绘螺钿漆盒,荀诩便腼腆起来:“暮姐姐不必如此……” “你暮姐姐多少好东西,同她客气什么,”秦宛心又掸了两瓣桃花下来,“送个礼都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真是白费了你叫她一声姐姐。你还是认我当姐姐吧,叫我两声宛心姐姐,姐姐给你买糖。” “这,这……”荀诩被逗得面皮泛红。 “哈哈,”宣蓝蓝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秦七娘子,人家那是沾着亲的,你凑什么热闹。你要是缺弟弟,我叫你姐姐呗,我近来穷得吃不起饭,正缺个给我买糖的好姐姐。” “你?”秦宛心睨他一眼,她平生最敬佩昭武将军宣盈盈,也因此最看不上她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弟弟,“你有宣将军当你的好姐姐,我可高攀不起。” 宣蓝蓝道:“有什么高攀不起的,你想占阿诩便宜我都还没说什么呢,怎么轮到我给你当弟弟就不乐意了,分明就是看不起我。” 楼上两人斗起嘴来。 谢神筠拿下衣袖上沾的桃花,荀诩赶紧道:“湖上风大,暮姐姐与侯爷赶紧进去吧。” 他们在浮桥上站了一会儿,又沾了满身桃花,谢神筠鬓边落了瓣粉,沈霜野目光一凝,那花瓣就被她取下来了。 沈霜野挪开眼,看见了站在扶栏边的裴元璟。 谢神筠已被荀诩迎着进去了。 他同谢神筠是未婚夫妻,今日照面至今还未说过一句话。谢神筠似是有意忽略裴元璟,裴元璟也没瞧过她。 沈霜野收回目光,去接沈芳弥下船了。 楼上四面临空,看出去皆是湖光山景,翠峰碧波,楼间以山石造景做了曲水流觞,着半臂丝罗的侍女穿行其中。 宴还没开,秦宛心和一众贵女已经落座,见谢神筠来都热络地同她说话。 秦宛心截住荀诩,便想瞧一瞧谢神筠送他的生辰礼。 荀诩为难地看一眼谢神筠,尚且知道这不合礼数。 谢神筠便说:“既是送你的生辰礼,便打开来看一看喜不喜欢。” 荀诩这才打开漆盒,里边躺着一卷画轴,抖开来却是一幅神仙图。 画中众仙衣饰彩绘飘摇,行止若流云迤逦于高楼之上,端得是神妙无双。 众人啧啧称奇。 “早知郡主善绘神仙图,今日一见果真精妙。” 更妙的却还在背面。 背面同样的格局人物,画的却是魑魅魍魉、妖鬼横行。这样一副画,正面是神仙开宴,反面是百鬼夜行,当真囊括了世人百态。 宣蓝蓝挤在荀诩身侧,眼馋无比,嚷嚷着下次生辰谢神筠也得送个好东西给他,只是他看久了那画,对建筑格局分外敏感,忽道:“这不是今日这望春居吗?” 那画上楼阁云雾相连,果真有几分熟悉,甚而画中人的神态竟也有几分眼熟。 荀诩一顿,再细细看去,分明就是今日饮宴场景了。 “真是好妙的心思。”秦宛心道,“你画神仙出游便也罢了,竟还让他们换了副皮囊改作百鬼夜行,倒还真是不知道这画中诸人到底是仙还是鬼了。” 既画的是今日饮宴,谢神筠画了这样一幅图意指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仙也好,鬼也罢,总归都比人好画。”谢神筠对荀诩道,“原是想画幅夜宴图给你,但我不善绘人像,落笔时便改了改。只这样瞧着倒是比寻常夜宴图更好,权当给你做个纪念。” 荀诩赶紧把画收起来,道:“暮姐姐画的自是极好的。” 谢神筠瞥一眼秦宛心,道:“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杨四娘道:“七娘四月就要出阁了呢,”她叹气的模样有些惆怅,“这些日子自然是忙的,我们约她也约不出来。” 秦宛心嘲讽道:“瑶华郡主贵人事忙,自然是不会关注的。” 谢神筠微一蹙眉,倒是想起了这桩事。 秦宛心的未婚夫应当是去岁的进士科头名,老师同秦御史有旧,上京时递过拜帖,就此得了秦大人的赏识,起了心思要把女儿嫁给他。 “没想到你的婚事赶得这样急。”谢神筠煮茶,是秦宛心喜欢的口味。 赶在四月里办,确实太急了。 秦宛心接过茶就当她是给自己赔罪了,饮了一口茶,这才慢悠悠地说:“机会合适,便不算赶。今年铨选还未定下来,还不知道他会去哪个地方呢。我只希望他能留在长安,否则要是外放到地方,我可不乐意去那偏僻地儿。” “纵是你那未婚夫想要外放,秦大人也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去吃苦,”有娘子道,“要想留在京城还不容易么。” 谢神筠是一贯的冷淡性子,并不多话。她同秦宛心口味不合,执杯的姿势没有变过,香雾润在杯沿,模糊了一张美人面。 外间的高台上涌起一阵叫好,有娘子赞叹道:“濯玉公子的茶煮得可真好呢。” 崔之涣风姿卓然,誉满两都,只坐在那里便让人移不开眼。 煮水、研磨、点茶,他动作行云流水,袖间流淌风月,稍顷便在茶上作出了一幅青绿山水。 饶是以宣蓝蓝对他的挑剔也说不出违心的话来。 “沈娘子,请。”崔之涣将那杯茶递给了沈芳弥。 沈芳弥对他笑笑。 宣蓝蓝还是和崔之涣不对付,但也没对他挑鼻子瞪眼了,只眼不见为净,揪着荀诩道:“言卿,什么时候开宴,我可是想着望春居的珍郎羹很久了。” 听了这话,陆庭梧忽地眉梢一动,笑道:“我说言卿怎么心血来潮把席设在望春居,原来是你这个馋鬼撺掇的。” “民以食为天,”宣蓝蓝振振有词,“我爱吃又不是我的错,一会儿菜上来了你别吃。” “我还真不吃羊肉。”陆庭梧道,“阿诩,把席面上的羊肉都撤掉吧。” 荀诩切切实实地吃了一惊,一时拿不准陆庭梧是在玩笑还是说真的。 宣蓝蓝生气了:“陆庭梧,你非要和我过不去是吧?从前可没听说过你有不吃羊肉的忌口。” 时人都爱吃羊肉,古楼子、冷修羊,几乎都是席面上必不可少的菜品,圣人也十分喜欢这珍郎美食。 若是陆庭梧不吃羊肉,这消息早就该传出来了。陆庭梧是听了他的话才说自己不吃羊肉,显而易见是故意的。 陆庭梧眉心微皱:“宣云望,你的礼教都被你扔水里了?” 他与宣蓝蓝同辈,官职也比他高,宣蓝蓝对他直呼其名就是不敬。 “我叫你的名字怎么了?”宣蓝蓝委屈,还记着今日是荀诩生辰,要给他面子,“从前也没听说你不吃羊肉,你就是看不惯我,故意来找茬。” 陆氏是名门望族,在朝上又与圣人政见相佐,连带着也不喜欢掌兵西南的宣盈盈。 宣蓝蓝从前多与旁人起过冲突,便都是因为对方贬损他阿姐而起的。 “我只是实话实说,最近天燥,我有些上火,大夫让我忌口,同看不惯你可没什么关系。”陆庭梧道,“我要是看不惯你,今日就不会来。” 荀诩再次左右为难。论亲疏远近,他自然是与宣蓝蓝更好,只是今日陆庭梧是他请来的客人,他也不好拂了对方的面子。 宣蓝蓝狐疑道:“你当真是忌口?” “信不信由你。”陆庭梧没好气地说。 “算了,不吃就不吃。陆大人娇贵得很,我还能与你计较不成。”宣蓝蓝道,“阿诩,叫人把羊肉都撤了吧。” 荀诩如蒙大赦,唤来管事把席上添了羊肉的菜都去掉了,又悄悄对宣蓝蓝说让人给他开小灶。 沈霜野耳聪目明,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们的争执,朝这边走了两步:“怎么了?” “没事,”荀诩道,“开宴了,请侯爷入座吧。” —— 席上有歌舞升平,高台上近来长安盛名的蝴蝶娘子起了弦音,歌声渺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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