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在耶律尧失控的夜晚见过他,宣榕不太清楚情况,但见他似乎还能沟通,只能先问道:“……你为什么想杀阿望?” “阿望是什么?” 宣榕沉默片刻:“……那只狼。” “哦。”耶律尧用一种无关紧要的语气道,“大晚上在我房间里,我怕它咬我。” 很好,看来没有和阿望相逢的记忆了。但似乎还认识她。 宣榕摸不准他神志退行到了多少岁,一路上,他举止都像个不甚沉稳的少年郎,又或许受毒蛊影响,比他十四五岁时还没轻没重。 于是,她很直接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想骑马?” 耶律尧用比她还疑惑的语气道:“你不是说戚将军带你去守拙园,满园的骏马,只给看,不给你骑的吗?你特别想知道,在马背上是什么感觉吗?” 宣榕愣了愣。 她都忘了她说过这句话,但应当说过。 因为,年幼时,她真的在心里猜过很多次,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宣榕很轻声道:“可是,我早就学会骑马了呀,耶律。”
第18章 萤火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她都有学过。 但射御二类确实特殊,在身体养好些后,才有师傅教习。 耶律尧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微微歪头,仰首看她:“那行吧,你自己来。” 说着,骨节分明的手上提,把缰绳递给她。 宣榕:“……”还挺好说话的。 但她不可能把毒发的耶律尧留下,独自骑马归去。 干脆也下了马,牵着马,和耶律尧大眼瞪小眼片刻,终是败下阵来:“要不,你先骑马回去?那只狼叫阿望,玄鹰叫追虹,银环蛇叫素珠。都是你养的,不会害你的。” 耶律尧回以简短二字:“不要。” “……”宣榕尝试沟通,“那个……你身上有毒,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压制,或者熬过去的,但每次发作,它们都在,恐怕不可或缺。” 耶律尧很安静地垂眸看她,见宣榕似是等他说话,才道:“所以?” 宣榕正色道:“所以你必须立刻回客栈。” 耶律尧“唔”了声,像是在认真思考。 就在宣榕刚想松口气时,他有了决定,仍是坚定的二字:“不要。” 宣榕深吸了口气:“那你想干什么?” 耶律尧不假思索:“看河流,看星星,看萤火虫。” 宣榕:“…………”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爱好。 在这个瞬间,宣榕脑海里划过数十种法子,连“把人打晕放马背上运回去”,这种急病乱投医的馊主意都想到了,但看了眼耶律尧高挺颀长的身量,自知无法把人放上马,果断作罢。 她只能哄小孩一样问道:“你现在有哪里不舒服吗?” 耶律尧想了想,先是指了指头。 宣榕心道:头疼? 又见他指了指肩颈,胸膛,四肢,垂着浓睫,抿唇道:“有点疼。” 不过他虽说疼,但神态一派泰然自若,面色如常,没有寻常人疼痛时的苦楚表情。 想必……不算太难熬? 宣榕稍舒了口气,试探着牵马向前走,道:“那你跟我走吧。”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耶律尧没有多问,抬脚跟了上来:“好。” 离宵禁还有半时辰,但街道已然空旷。 临街铺子关门谢客,灯火疏零,而月初的月光极浅,视路模糊。 宣榕试着摸了摸马鞍袋,运气不错,有一支残半的火把,用火折子引着,她一手牵马,一手擎着火把,就着一方光亮回走。 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见到耶律尧看似悠闲踱步,但一直紧跟在离她四步远的地方,便也安了心。 直到来到一处岔路口。 宣榕:“……” 那马横冲直撞一路奔驰,她又惊慌失措,没能记路,现在有点难以抉择,准备任选一条时,就听见耶律尧用一种很笃定的声音道:“右边。” 或许是平日里,耶律尧过于可靠,宣榕下意识点点头:“好的。” 可等到向右走出片刻,反而愈发偏僻时,她意识到了不对劲。 前面居然是一望无际的草地——俨然快要到城郊了! 一阵风吹过,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火苗扑哧一下,彻底没了动静。 宣榕木着脸驻足半晌,指着不远处奔腾不息的涑水河,很严肃地问道:“耶律,你是不是给我指了个反方向?” 耶律尧却做了个五指抓拢的动作,摊开手时,一只萤火虫飞起,升入空中。 与此同时,四处草地上仿佛同一时间亮起了莹莹的光,漫野而燃,或乘风而飞,或随波而荡,有那么一瞬,让人分不清是头顶星空璀璨,还是这萤火虫的光海震撼。 夜风微凉,两人衣襟被风吹得翻飞。 在光海里,耶律尧淡淡道:“没有,不应该走这边吗?” 宣榕怔了怔,方才明白了过来,哭笑不得道:“我让你跟我走,是带你回客栈,不是说大半夜来荒野看萤火虫的呀。” 耶律尧似是跟不太上语意,映了荧光的眼里有些疑惑:“你不高兴了吗?” 不涉及底线,小郡主都好说话得要命。 宣榕无奈道:“倒也没有。那干脆看会儿星星吧,看完星星,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耶律尧像是在思考什么要事还剩几项未完成,心不在焉点点头。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有白影迅捷而至,几个眨眼奔到她面前。 正是阿望。 待停住脚步后,它扭头叼住背上颠得头晕眼花的银环蛇,在她和耶律尧面前巡视一番,两厢比较厚,果断把银环蛇放在她面前。 用爪子拍拍蛇,嗷呜了一声。 宣榕有点没懂它意思:“你是要我做什么呀阿望?” 阿望又拍了一下银环蛇,银环会意,做了个咬住阿望脖子的姿势。而阿望看看耶律尧,又看看宣榕,再次用爪子拍了拍蛇。 宣榕微微一惊:“需要咬他吗?” 阿望见她答对,开心地呜了一声。 宣榕顿了顿,以往所有医书和古籍上,都未曾有过“琉璃净火蛊”入人体的先例。多数持蛊者,会以小匣养,哺育以生食,听说外祖母早年就是这么操作的。 所以,她确实不知道,耶律尧到底需不需要蛇毒,又能不能克制住蛇毒。 可阿望在旁焦急催促,宣榕思索再三,终究是用马鞭硬柄一抄银环,送到耶律尧肩膀上,轻声道:“耶律,你别动。” 耶律尧本来皱眉欲避,闻言,终究是没有动。任由毒蛇尖牙没入脖颈。 下一刻,他脸色骤变,那双碧蓝如洗的眸,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覆上黑色阴翳。 在完全没入黑暗时,他仿佛再也支撑不下去,单膝跪地,虚虚覆在雪狼头上的指骨几近泛白,喉间碾出一声极轻的声:“……你先回去。” 话音刚落,那匹骏马就踏踏走来,示意宣榕上马。 宣榕迟疑道:“你真的没事吗……?” “无事。”耶律尧缓缓道,“不用管我。昔咏他们看不到你,得急了,快回吧。” 宣榕只当他不想让人看到脆弱的一面,颔首应好,干脆利落御马走了。 而就在她走后不久,整个郊野岸边完全安静下来,虫鸣如寂,鸟雀遁走,萤火虫也早就没了踪迹,或者说尚在,但察觉危险,小心翼翼熄了光芒。 方圆数里都像被黑暗吞噬。 继而是极为凄厉的野兽哀嚎,也不知是自残,还是互殴。 不知过了多久,耶律尧才从失控中逐渐缓过神来,他筋疲力尽,索性身躯一转,平躺在草上。 阿望走过来,用鼻尖蹭了蹭他高挺的鼻梁。 耶律尧没力气抬手摸它,只闭着眼道:“谁让追虹去喊人的?” 阿望呜呜似是心虚。 就听到它的主人像是叹了口气:“怎么,刚认识时那么凶,现在还不舍得咬我了?让我失去行动力就行。” 阿望没吭声了,滚了个身,也仰在草地上,肚皮朝上。 看星星。 过了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嗷呜了声。 耶律尧被它逗得笑了笑,嗓音有点沙哑:“放心,我伤好得比常人快。” * 翌日是个阴雨天。 宣榕醒得比以往还要早,推开客舍的窗,看到雨滴淅沥,风吹雨斜,便多加了件衣。 她喜欢将课业放在清早,这天,默了几页古人的策论,有些默不下去,便将笔墨收了起来,随便挑了本游记,想去廊下茶桌坐着看。 翻了没几页,有哒哒踏步传来,宣榕侧头一看,发现雪狼又叼着食盆,欢欣雀跃地准备下楼讨食。 见到它,阿望放下食盆,露出个伸舌头的笑。 宣榕笑问:“他好了吗?” 阿望狂点头。 宣榕将书抵在下颚,一双琉璃眸里盈着笑意:“昨天阿渡哥哥去买了小鱼干,你今天可以多找他讨点儿。” 雪狼惊喜地耳朵都支高了,立刻狂奔而下,奔到半途,发现要饭的家伙没带,又折回来叼走食盆。 宣榕终是没忍住笑出声来,她问向一旁的昔咏:“昔大人,你说,回望都后我也养只小狗,娘亲会同意吗?” 昔咏觉得悬:“不好说,公主府上不是有狸奴么,猫都怕狗。” 好在宣榕也只是突发奇想问一问,她“嗯”了声,又问道:“阿松回来没?” 昔咏颔首:“回来了,通了个宵,在补觉。” 宣榕翻过一页书:“安邑这么好客么?喝酒喝了一宿?” 昔咏神色有点不自然:“安邑这边……有点好赌,带容松玩了一宿。” 宣榕了然:“让他把赢的银子退回去。” 昔咏自然应是,就在这时,一阵毛躁的脚步从楼下奔来,绯红的衣袍像是火,那人也像被火烧了屁股,跑得飞快:“郡主郡主郡主!!!!!!” “……”宣榕喝了口茶压惊,温声道,“阿松,你慢点,客栈里还有人在休息。什么事儿?” 容松从怀里手忙脚乱掏出四五个荷包,每个荷包都是沉甸甸的,看样子塞满了银子,他有些手足无措道:“荷包里面……” 宣榕扫了眼道:“赢的不少,天纵奇才,然后呢?” “哎不是!!!”容松将怀里的荷包一股脑放在茶桌上,然后拎起一个,将它翻了个底朝天,“郡主!!你看这个!!” 绸锦质地上,红色的字迹被雨露染湿。 只有几个字还显得清晰—— “救……案……冤……”
第19章 唐苏 宣榕本来闲适的神色一凛,抬指捻了捻绸锦,再放到鼻前。 若隐若现的铁锈味道。 “是血。”她蹙眉道,“阿松,谁给你这个荷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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