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容渡武力值太有说服力,衬得衙役们的威胁格外苍白。 又或许是宣榕神情恳切,在场不少邻里都受过她恩惠,于心不忍,小部分人一哄而散去找家伙事救火。 剩下的还在犹豫。 直到由远及近、飞砖踏瓦,有人踩着房顶过来。 单看穿着,褐衣短打,像是寻常小贩,但脚步极稳,肩上扛着个麻袋也如履平地 ,靠得近了,众人才发现麻袋会动,再一看—— 一个头发凌乱的公子从麻袋里探出脑袋,声嘶力竭吼道:“救命——!!!” 宣榕:“……” 她眼力好,远远的,就能看清这人是方才茶铺老板,更发现那狼狈不堪的“麻袋”是……曹孟? 耶律尧让人把曹孟绑过来了? 就在她愣神的空档,茶铺店家足尖轻点,立在了附近的墙头,对耶律尧示意:“主上,问了,确实是他让人放的火。” 耶律尧正低头和两个哭兮兮的萝卜头对视,从他们抓着宣榕裙摆的手上一扫而过,抬起头,看向等待他下令的手下。 他眉间划过戾气:“看我干什么?扔进去。” 又像是想起什么,补了句:“找个好点的地方,别让他死了。” 一墙之隔,烈焰滔天。 干净利落的一声扑通声,麻袋被扔了进去。 杀猪般的嚎叫应声而起。 耶律尧在惨叫声里,满意地唇角一勾,侧过头,对曹家人马道:“现在统一战线了,没别的意见了吧?” “……”他们哪里还敢有别的意见。 家丁和衙役们一边嚎着“少爷”,一边从地上挣扎爬起,四肢不调地扑棱着,焦头烂额去救火。 不仅不拦着旁人了,甚至赶着百姓去挑水。 场面一度滑稽而混乱。 但得益于这支“督军”,火灭得很快。 本来越烧越旺的火苗,顷刻散了个干净。 昔咏匆匆赶到时,正好看见宣榕搀着个腿脚不便的老太走出,连忙上前接过差事:“您歇着,我来。” 宣榕将老太太托付给她,低声道:“曹孟放的火。后续审判可能有点难,需要从陇西调人过来。或者将人带去州府。” 曹县令瞧着明事理——但真的明事理,能养出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儿子吗? 瓜州县不可能审得了这起纵火案。 昔咏一震,戾气涌上她冷厉的脸,她强压怒火道:“属下来处理。您这几日舟车劳顿,先去歇会儿。安置好人后,属下就去把曹孟‘请’来。” 闻言,宣榕沉默片刻,抬手一指不远处,熏黑的草地上,一个毛虫一般的麻袋在蠕动。他似乎尝试悄悄逃跑,又被那位褐衣短打的店家给拽了回来。 宣榕有些一言难尽般道:“……不用请了,人在这里。” 昔咏:“???” 许是昔咏眼神太过悚然,宣榕简短解释了几句,才向不远处的桂花树走去。 满园皆枯槁,唯独这株桂花树,只被烧了半边。 像是美人挂了半面妆。 幸存的枝丫上,完好无损挂着花串,朱砂一般颜色,香味四溢。 孩子们都在这边,耶律尧也在。 他正半蹲下来,被那群本该惊魂不定的孩子们围住。 这些小萝卜头们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宣榕在一片“哇哦”声里靠近,一瞧,耶律尧摊开的左手掌心里一点碧翠色,正是那条剧毒竹叶青。 小蛇正尽职尽责地卖力表演,堂堂毒物,扭得那叫一个妖娆。 差点没把自己缠成麻花。 宣榕:“……” 可真热闹。 看到她过来,早就破涕为笑的十来个孩子,七嘴八舌把她围了起来:“容姐姐!尧哥哥给我们变戏法!!!” “好厉害啊,容姐姐你会吗?” “呜呜姐姐,我以后也能学戏法吗?比读书有意思多啦!” 宣榕无奈笑道:“我不会。” 又道:“杂耍艺人很累,但若是有机会,你也可以试试。看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做什么营生都行,只要你能开心。” 而耶律尧见没了观众,便掌心一拢,让竹叶青缠回拇指,顺势起身,问道:“可有伤亡?” “救得及时,并无。”宣榕轻轻摇头。 傍晚时分夕阳渐斜,清风卷走残热、吹去灰屑。 在随风摇曳的桂花串下,她眉眼精致如画,唇角含笑,郑重道:“这次多谢你,耶律。鬼谷之事,我会尽力为之。” 耶律尧垂眸静静看着她,浓密长睫下双眸漆黑,瞧不出在想什么。 半晌,才懒洋洋地道:“交易罢了,不必言谢。多替我美言几句就行。” * 将受惊的童叟安置好,昔咏大步流星走来。 宣榕知道,这位从小兵做起的指挥使大人,脾气不算好。 曾在军中为帅时,干脆利落斩了三个违抗军令的高官子弟。何况区区一个曹孟。 果然,她直接走到曹孟跟前,直接拎着系了死结的麻袋口,将他拖到老人们面前,一脚踹在他膝窝上,将他踹得跪地。 昔咏疾言厉色道:“跪下,给这些差点被你害死的人磕头道歉!” 曹孟在瓜州章台走马,堪称一霸。 这些年迈的老人们自然听说过,怕他报复,忙不迭避开来。 曹孟本来怕得几近昏厥,见状,胆量回来几分:“呸,这群贱民,死了也是死了,活着还浪费粮食。你们识相的话,现在求饶还来得及——我大伯明儿可就要领兵来瓜州巡逻了。” 他恶狠狠道:“他可是军中都尉,掌管陇西驻军的!”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昔咏更是勃然大怒:“威胁谁呢?今日就算皇帝老儿来了都不好使!” 宣榕:“……” 耶律尧在旁边抱臂看戏,闻言,笑得乐不可支,侧过头压低声问道:“听说昔咏上朝时,当廷呛你舅对于军务一窍不通?真的假的?” “……嗯,她舌战群儒。”爹爹都被骂过。 宣榕并不是很想回答这种问题,含糊应了声,按了按发疼的眉心,抬高声音道,“昔大人,老人家们不一定乐意见到他。你别勉强了。把他……” 宣榕话音顿住。 因为她看到本来嚣张不已、张口欲驳的曹孟,神色僵了僵。 紧接着,裹在麻袋里的男人直愣愣倒在地上,像是一具被冻在冰川的尸体,双目大睁,悄无声息咽了气。 “起来,我那脚没使内力。”昔咏本以为他装死,用足尖轻轻拨了一下,才意识到不对,反手拔剑,将裹袋划开。 里面,草包公子着锦衣,穿绸靴,但这具锦衣玉食的身体僵硬,手腕和脖颈处裸露的肌肤脉搏,晕染开肉眼可见的黑色—— 见识过各种死人的三位侍卫,立刻将眸光对准耶律尧。 耶律尧眉心微蹙,不动声色道:“中毒。但与我无关。”
第7章 毒蛊 数个时辰,高墙大院灰飞烟灭。 短短瞬息,施害者变受害人。 说是人生无常也不为过。 宣榕医术尚可,从青黑的肤色里窥见端倪。 是中毒。 不着痕迹望去,青年指骨上小蛇屏气凝神,瞧着安分,但她还是轻复问了一句: “真的与你无关?” “……”不知是否是错觉,耶律尧顿了顿,才道,“我若要他死,不会这么破绽百出。他会在十几日后死得悄无声息。” 宣榕:“……好。” 真是嚣张的解释。 但转念一想,对耶律尧而言,杀个人而已,他不至于不敢承认。 于是她转过头,问褐衣店家:“把曹孟掳来时,他在做什么?” 店家不假思索:“叫了几个姬妾作陪,在后院嬉闹,他吃酒听小曲呢。” “院中人可多?” “五六个,除了姬妾,就是家仆。”店家接话接得不卑不亢,隐能窥见他们君王御下有方, “姑娘,主上叮嘱过我不要弄出人命。您若想怀疑,那些贴身的妾室或家仆,才最有可能。” 宣榕不带情绪地“嗯”了声。 一路旅途奔波,刚回瓜州,又怪事连连,哪怕是老成持重的中年人,都难免慌乱。 但少女依旧端方沉稳,她略一思忖,条分缕析地道: “阿松,去请曹县令过来,路上把情况给他说清楚。怀柔一点。” “阿渡,去找适合的客栈酒馆,这几日所有人吃住还没着落。” 兄弟俩领命去了。 最后,宣榕转向昔咏:“我记得昔大人在西北履职过一年,陇西都尉可熟识?” 夕阳摇摇欲坠,霞光漫天,她眉间朱砂愈发灼灼。 而她冰肌玉骨,似玉质观音。不可亵渎。 这让昔咏本来撩了个阴仄仄的笑,硬生生收住:“若是曹姓,那可太认识了。” “是哪位?” “曹如野。”昔咏冷哼 一声,“在我帐下做过斥候,西川一战,战功不少,我把他举荐给了地方,本想让他养伤养老,没想到……呵。” 那几乎是昔咏的兵了。 宣榕稍放心来,吩咐道:“曹都尉不是今晚会到么,你去城口‘迎’他。” 又提点了句:“算是你的人,别当众撂他面子。” * 曹县令来得踉跄,他神色慌张奔入大门,茫然四顾片刻,才注意到躺在大堂里的那具人形。 向来肃容的县老爷发出一声哀嚎:“孟儿!!!” 宣榕立在一旁,沉默看着呼天抢地,扑过来的中年男人。 人其实是很难泾渭分明地分出好坏的。 任职五年,他能兴修水利,引进麦种,处理了积压十几年的卷宗,小有政绩。 可他也能对丧母的儿子纵容宠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圈地夺财,狂纳姬妾。 再到今日酿成一场大火。 面对这种丧子之痛,宣榕没出声安慰,只等他哭够了,才垂眸道:“曹大人,长话短说,两件事。” “第一,曹孟放火烧我宅院,我需要一个交代。第二,他中毒而死,投毒人说不定已经在毁灭证据,你若想查,得尽快。” 宣榕这话公事公办,没讲温情。 因此,曹县令不知是怒是急,一把扯住宣榕袖摆,悲痛含混道:“你血口喷人!凭什么说火是孟儿放的!!!还有,他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下毒杀的人!” 宣榕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后退半步。 昔咏刚要迈步过来,一柄雪亮弯刀,先她一步,架在了曹县令手腕上。 再近一寸,能断他右手。 持刀的耶律尧眉目含煞,唇角含笑:“放开。” 刀刃破开了浅浅血口,曹县令疼得一哆嗦,松了手。 抬头看去,焦黑大堂只点了几根残烛,青年半边脸隐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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