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鼎沸,人影如织,宣榕怕吵,挑了个最清净的角落。那间撑了帷幕的茶铺紧挨着一株槐树,老槐遮天蔽日,也遮得树后的铺子无人问津。 容渡下了马,将马拴好,抢先一步替宣榕掀了帘。待宣榕进后,兄弟俩才紧跟而入。 铺子里桌椅齐整,干净崭新,茶案后,摊主正在悠悠煮茶。 宣榕随意找了个位置落座,要了三杯茶,摘下帷帽,执帕试去额角细汗。待茶上后,边品着香茗,边翻看方才从骆驼背上的书匣抽出的书。 不知过了多久,她若有所感地抬头:“店家呢?” 秋风掀起帷幕。店主不见了踪影。 容松坐在宣榕外侧,长腿舒展,朝后面努努嘴:“去后院了。估计看客人少,也懒得招待了。” 宣榕指尖拂过瓷杯口,茶盏里,碧绿茶水微漾。 她不带情绪地吩咐道:“阿松,把你的刀拿在手里。” 绣春刀长而窄,容松嫌坐着不舒服,从腰上解了放在桌上,闻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抓刀,迟疑道:“郡主,可是有异……?” 正值后院传来脚步。 像是为了回答容松的话,又像是说给来人听,宣榕抬高了几分声音:“三文钱,理应买不到上好的西湖龙井。阁下为何在此做亏本买卖?” 脚步微顿,接着有人轻笑。 他掀帘而入,直言不讳道:“能守株待兔等到你,就也不算亏本。” 宣榕眼皮一跳——竟然是耶律尧! 他换了身中原的云锦黑袍,逆光而来时,更显宽肩窄腰、身量颀长高挑,腰间别着一把金玉为鞘、镶珠嵌宝的弯刀,左手拇指上戴了枚翠绿扳指。 若不看其高鼻深目的异邦面容,单看仪容举止,不亚于望都世家公子。 年少时望都为质、与大齐皇裔们共同学习的时光,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宣榕一时哑然,好半天才无奈道:“耶律,你是忘了交代什么吗?” 耶律尧无视容氏兄弟警惕的目光,在宣榕对面坐下,颔首:“有。回漠北后,我才想起,鬼谷弟子性情诡谲,就算以金银珠宝为诱,也恐怕懒得费劲心力治我。” 他说的坦坦荡荡,嗓音慵懒却诚恳:“所以,我想,不如干脆护送你回望都,换一张解毒的门票——小菩萨,你觉得如何?” 宣榕:“……” 不如何。 她正要严词拒绝,耶律尧不紧不慢道:“别忙着拒绝啊。解毒就算用得着我,也得十多个用血的疗程。鬼谷之人若不救我,随便施个法子给我吊口气,让我变成活死人,凄凄惨惨度过余生。这么对待救命恩人,你于心何忍?” ……别说,是那些叔伯姨姨们,能做出的混账事。 宣榕唇齿微张又合,几次犹豫后,终是认命般道:“好。” 无论是对于耶律尧已是一国之主的身份,还是对于他这个人,她又实在说不出“自绝筋脉”、“散去内力”之类的狠话,轻揉发 疼的眉心,抬起另一只手虚虚一压,止住警惕不满的两个侍卫。 无可奈何地道:“先说好,第一,沿途东归,按照我们的规矩来,你若有任何异样,容渡容松他们不会手下留情。” 耶律尧一瞥兄弟俩,眼底似乎有“就凭他们”一闪而过,但被他强行按住,垂眸做出洗耳恭听状:“还有呢?” “第二,大齐境内,谨遵大齐律法。” 耶律尧露出一点疑惑。 宣榕面无表情补充:“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她自幼温善清柔,这种口气与人对话,说明已是对他的桀骜行事极为不满了。 耶律尧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行,还有吗?” 宣榕看了眼亦步亦趋跟来的茶铺老板,店家本来佝偻着背,此刻却身姿笔挺,想来也是出身行伍,对耶律尧毕恭毕敬。 于是,她说道:“第三,你一个人,不准带随从。” “嗯,不带人。”耶律尧爽快道,又话锋一转,“带它们可以吗?” 他……它们? 宣榕微愣,就见耶律尧屈指扣桌,懒洋洋地道:“来,给郡主打个招呼。” 随着他话音落下,左手拇指的翠绿“扳指”摇身一变,舒展成细长的绿蛇,鳞片晶亮,竟是一条刚出生没多久的竹叶青! 小蛇尾部缠在青年指节,青烟般袅袅而起。 像模像样地给宣榕作了个揖。 宣榕一脸麻木:“……………………” 她不想再看这俩活宝了,眼不见为净地一摆手:“请便。” 说着,伸手一捞幂篱,就要戴在头上起身。 却忽然听到本就嘈杂的街道,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呼告—— “南巷起火了!!!” “怎么会?南巷不是挨着好几口井吗?!” “谁在住在老唐宅附近,快回家抢家伙事啊!!!” 闻言,宣榕眼底掀起惊涛骇浪。 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老唐宅是她盘下的那处宅院,里面收留了近三十位无家可归的孤儿寡老,一旦起火,体弱的孩童老人,不一定全都能毫发无损跑出来。 她想也不想转身就走。 见她罕见地喜怒形于色,耶律尧若有所思地偏过头,和茶铺老板低语几句,也快步跟了出去。 他径直走向栓马的树桩,解开缰绳缠绕在两只手上,先行上了一匹马,对宣榕示意在他手里乖巧驯服的另一匹烈马: “长街人多难闯,我替你控马——郡主,可否给个面子?”
第6章 救火 宣榕聪明就聪明在明白自己斤两,审时度势,从不逞强。 她闻言不假思索跨步上马,温声道:“拜托了。” 又将幂篱摘下扔向容松,语速极快:“阿松,你去通知昔大人。阿渡,你轻功好,走直路先去一探究竟,立刻救人,但量力而行,不要勉强。” 说着,她熟练地一夹马肚,对耶律尧示意:“走!” 耶律尧静静等着她吩咐完,方才舌尖一卷,嘹厉的哨音唤来那只盘旋许久的鹰。 展翅几乎有成年男子高的鹰,在长街上破空而行,先行一步驱散开拥挤的人潮。 犹如权杖劈海,硬生生开出一条两马并驾的空路。 宣榕:“……” 怎么这位兄台也在! 但仰仗于玄鹰兄,两人前进自如,不出片刻就离开拥挤的闹市区,直奔城南。 耶律尧单手替她控着缰绳,精准避开行人,忽然问了句:“你住在南巷?” 宣榕心不在焉应道:“嗯。” 她在想起火原因——秋季干燥,西北尤其。想必哪处柴火没看住…… 没想到,耶律尧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顺手撂下个炸雷:“前日,我刚到瓜州,碰上婚喜。有顶花轿从南巷出来,被敲锣打鼓抬进某个大宅院里。当时听街上人说县爷公子纳的是‘容姑娘’,现在想来……或许是你?” 宣榕:“???” 她微微瞪大了眼,罥烟眉轻蹙,向来风轻云淡的清冷面容,终于出现了几分算得上“怔愣”的神色,严丝合缝的菩萨像都生了裂隙。 耶律尧侧头瞥了她一眼,瞧着新鲜,饶有兴致地笑哼道: “真是?啧,白龙鱼服,惨遭虾戏啊。” “……荒唐。”电光石火间,宣榕捋清楚了前因后果,羽睫一颤,“曹孟行事太放肆了。今日大火说不定也与他有关——” 宣榕顿了顿,垂眸,看着面前耶律尧横过来的,稳稳地攥着缰绳的手,右手上仍缠着几圈白纱布,隐有药味。 再往上,银白色护腕反射灼灼阳光,照得她眸色恍若琉璃。 若真是曹孟指使的,说实话,不好办。 郡县制下,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注1】。可以说,当地县丞就是老天爷,说话分量比千里之外的帝王重多了。 曹县令再怎么为官清正,真会按律处置儿子不成? 耶律尧像是随口一问:“若真如此,你待如何?” 她眸光寸寸冷下:“该怎么来怎么来。按照齐律,放火烧官邸或私宅,徒刑三年。损失超过五匹,流放三千里,损失超过十匹,处绞刑。若有人员伤亡,按谋杀论处。”【注2】 耶律尧舔了舔后牙槽,无声一笑。 若是寻常王孙贵族,被人如此对待,不说杀人泄愤,起码也得动用私权,以满足“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可她倒好,行事克制至极。 看来传闻一年前,她与素有酷吏之名的青年官员季檀交好,不顾满朝反对,支持其修订刑律大典…… 并非空穴来风。 * 约莫半刻钟后,两人就畅通无阻抵达南巷口。 这条巷道四通八达,里面坐落不少民宅。俨然密集,火势很容易蔓延。 离得近了,刺鼻的焦炭味道混合热浪扑面而来,噼里啪啦声响里,浓烟滚滚,火光滔天。 深秋的天,也熏烤得人后背冒汗。 容渡飞檐走壁而来,到的比宣榕还要快点。 他早已孤身入室又掠墙而出,左手拎着个吓傻的小男孩,怀里抱着个要哭不哭的小丫头。 小丫头被熏得乌漆嘛黑,在见到宣榕的那刻,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啕:“容姐姐……姚二哥他们、他们还在里面……” “嗯别怕。”宣榕安抚地摸了摸小丫头后脑勺,将目光转向容渡,“情况如何?” 容渡小臂和肩侧已有明显烧伤,他眉也不皱,将两个孩子平稳放到地上,一板一眼道: “起火点三处,围宅而起,不好办。老人小孩被困在最里面主宅,郡主,我再进去……” “宅院多树,你进去就出不来了。”一摸,两个小孩儿身上湿漉漉的,宣榕猜测主宅边的水缸派上了用场,那大概还能拖半盏茶时辰,便制止他的冒进,“这火得从外面灭——这么久,邻里乡亲没人帮忙?” 容渡不像容松,不是呼天抢地求人救火的性子,现在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他迟疑地扫了眼围观人群,百姓们或窃窃私语,或眼露畏惧。 有几个想上步相助或是回去拎桶,被旁边人扯住摇了摇头。 顺着他们瑟缩的眼神望去,四五个青衣衙役隐没在人群里,虎视眈眈注视着他们。 容渡火气噌得就上来了,想也没想走过去,三下五除二地将这几人揪出来,打趴在地。 同时喝道:“去拿桶挑水救火啊!一旦蔓延开来,谁家不遭殃?!” 百姓刚要有所动作,被容渡踩着脸的一个衙役,抬起手指向人群,口齿不清地威胁道:“窝堪虽敢!遭死!” “啪嗒”一声,他那只手也被容渡踩在了脚下。 “……” 在众人面面相觑的寂静里,宣榕揽住两个小孩,轻声道:“乡亲们不用担心,随我而来的几位都是州郡军里的百户,回去便和太守如实禀报,不会让百姓受委屈的——还请各位乡邻救救宅院里的人,事后必有重谢。”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3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