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主抬头仰望殿顶,诡异地不说话了。 半晌,默默转移话头:“这不重要。对了,今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圈在思过殿。先不操之过急放人,等黄昏服药,一看究竟,再做决定——走了绒花儿,或者你再陪他聊会叙叙旧,看看能不能让他早点回忆起什么?” 宣榕便点点头:“好,我等一会再去千尘殿找师伯。” 谷主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不至于晚节不保,颇为开怀。 阔步走出的背影都比往日更为高大挺拔。 而其余弟子也接二连三离殿,温符瞥了这边一眼,没说什么,同样拢袖煎药去了。 本来吵闹的古殿沉寂如雪。 寒风裹着雪沫,卷入层层帷幔。明灭的光影在藻井交织,其上咬珠的蟠龙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壁而出,搅乱人间。 宣榕膝行后退稍许,方 才重新跪坐,蹙眉注视着青年浑身锁链半晌,刚要开口。耶律尧却先她一步抬手,指尖抚过她脖颈肩侧,皓如凝脂的肌肤上,是一层战栗的疙瘩,他低声问道:“绒花儿,你是不是很冷?” 宣榕当然很冷。 方才匆忙入内,都忘了鬼谷殿宇极寒。 而这群鬼谷弟子,自幼寄居此处,自恃武功,不惧严寒,又心大如斗,居然也没一个注意她此刻窘境。 没想到反而是失忆的耶律尧先看出不对劲。 但宣榕的所有注意,被他给的称呼吸引,微微一怔:“我不冷……你叫我什么?” 耶律尧轻轻启唇:“绒花儿。”他那双湛蓝的眸里,浮现出一点疑惑,似是不懂她为何反应这般大:“有什么不对吗?” 那是必然。这是小名,同辈之间,就算关系再亲密,也没人敢这么叫她。 宣榕沉默片刻,道:“我叫宣榕。宣纸之宣,榕树之榕。” 耶律尧抬手覆在她的后脖,热意通过他掌心,侵入宣榕肌肤和经脉,他有些不解:“可他们都喊你‘绒花儿’。” 手掌炙热滚烫,甫一相贴,宣榕就微微一颤。她想躲,但被人轻而易举钳住,力道既巧又轻,酥麻感觉传遍全身,眼角都不自觉沁出点泪来,她想要退后:“……那是长辈,你以前也没这样叫过我!你先放开……” 太近了点。 虽然时隔三年,但她还是莫名想到了昭陵墓穴里,昏暗的甬道,青年不顾她数次要求,抱她走出。 说来奇怪,但那确实是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他若是不想好好说话,无人能奈何得了他。 意料之中,这一次,耶律尧又当没听见,另一只手不知从哪摸出一枚铜币,指尖一弹,殿墙上的一页窗柩应声合拢。风小些许,昏暗些许,他轻笑一声:“‘以前’?我们以前果然认识吗?那我以前怎么叫你的?” ……那三个字,好像……更为不妥。 宣榕强忍脖后的温热,避而不谈:“你可以直接唤我名字,或者叫我‘昭平’。” 耶律尧歪了歪头,仍旧喊道:“绒花儿。” 他嗓音低醇,和着铁链碎响,像是贴着耳边灌入。 宣榕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良久,叹了口气:“罢了,一个称呼而已。随你吧……” 于是,耶律尧又得寸进尺唤了一声。 宣榕:“……” 这旧没法叙了。 她坐立难安,刚想起身,但脖上限制让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仰头与耶律尧对视,万般无奈道:“耶律,放开我。你失忆之前明明……” “明明什么?” 明明在清醒状态下,都是很有分寸的。 但耶律尧现在显然不懂“分寸”,宣榕只能另辟蹊径:“……明明下手很轻的。我不舒服,经脉跳得很快,你没发现吗?” 脖上手这才被猛然放开。 宣榕松了口气,站起身,压下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抬指按在冰冷的玄铁颈环,很想解开,但到底不敢违逆医嘱,便温声哄道:“我傍晚再来给你送药好不好?你先忍一忍。” 耶律尧紧紧盯着她,倏而一笑:“……好。” * 千尘殿。 此殿谐音“前尘”,意味前尘往事皆是过往。 也意味红尘千绪都是杂念。 殿墙尽是剔透水晶,坐在里面久了,会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而此时,玲珑的檀木匣盒内,一只同样半透明的蛊虫间或一震。它极为漂亮,有点像缩小的隐翅虫,通体血红,九道金色长线由头到尾,犹如金丝划过躯干。 它栖息得并不安分,薄如蝉翼的羽翅嗡鸣。 宣榕有点没来由的头疼,即使裹着厚衣,也从骨子里透出点了冷意。 所以,只看了一眼,她就将盖子合上,问道:“这是那只琉璃净火蛊?在身外也能驱使动物吗?” 谷主将装了蛊虫的匣盒放在掌心把玩,道:“那是当然。本来就该这么用,你看。” 说着,他吹了声口哨,似是某种调令,蛊虫也应声而鸣,虽然听不到这种鸣叫,但檀盒震颤。 很快,一只雪白的仙鹤敛翅伏地,迈着长腿,优雅地走了过来。 谷主展示完毕,道:“把它种进身体,是有其余功效,比如功法大涨、百毒不侵。但会反噬自身的,早年我们谷中也是疯过几位。”他唏嘘一声:“现在后生晚辈真是一个赛一个生猛,敢想敢做啊,要不是温符想起你当年长命锁里,还有安魂草籽,能引出蛊虫,否则神仙难救。” 温符在一旁淡淡开口:“还有玄武定。” “对对对。”谷主笑眯眯道,“纵观全程,踩着钢索,一线生机。还是托你洪福,他才有这般好运气。怪不得他对你那么网开一面,这半月我们都难近他身的。这下好了,你喂他三天药,等他再稳定一点,你就把人领走。” 宣榕无奈解释:“我奉旨出京办事,沿途波折不定,病人如何养病?” 谷主理直气壮:“被困此处,犹如斗兽,就很适合吗?” 这倒也是。 宣榕还是迟疑:“那师伯,他何时可以恢复记忆?” “不好说。”谷主负手而立,坦诚交代,“可能今天,也可能明天,也可能一年,也可能永远都不。琉璃净火蛊本就能扰人心绪、乱人记忆,他能隐忍三年,不被蛊惑,已是心性绝佳了。” 宣榕垂眸轻叹:“有的经历,如若能忘记,也不错。” 谷主显然从温符那边,听闻过耶律尧身世,“啧”了一声,分外赞同:“那是。哎对了绒花儿,你之前不是想要一套轻松简单的剑法,强身健体吗?我给你刨出来了,包你半年脱胎换骨,两年剑术无双……” 宣榕:“……” 倒也不用如此立竿见影。 比之望都,宣榕很喜欢鬼谷氛围。跟着几位师叔伯采摘鲜果,在园里透气漫步,又在原野之间骑了会快马,不知不觉,日已西斜。 而温符的药水也已煎好。炉火跳窜,水汽四溢,他把倒好药汁导入瓷盏,有些犹豫。 宣榕刚想端起,被他下意识一拦,她不解道:“师叔还有何事嘱咐?” “……小心杯盏。”温符面无表情,“我就碎得只剩这么一套了。” 宣榕失笑:“……他弄碎的?下月差人给师叔送点新的来。” 温符告完状,得到补偿,心满意足放人离开。 而思过殿依旧寒风凛冽。傍晚愈发昏暗,宫灯燃起,但不足以照亮整个大殿。昏暗和光亮交缠不休,给飘荡的帷幔都镀上水波一样的层层涟漪。 耶律尧换了个地方靠坐,倚柱闭眸,似是在等她。 听到脚步后,若有所感地睁眼,静静看她走过来,冷不丁地开口道:“这药我喝了很难受,一定要喝吗?” 这种副作用,温符早就提前说过。 宣榕在他旁边席地而坐,狐氅雪白的绒羽铺陈身下,她早有准备地从怀里掏出几颗蜜饯,道:“对你有好处。你想先吃甜的,还是喝完药再吃?” 虽说法不对症,但聊胜于无。 耶律尧于是懂了她的意思。很安分地一口一口喝着,喝到一半,似是痛意难耐,想要后仰用头撞柱,却被一只手挡住。 耶律尧瞳孔骤缩。 而宣榕不知因为撞击疼痛,还是冲撞力道,端着药碗的手一个不稳,汤药泼洒,瓷盏碎地。 温符仅剩的瓷盏硕果也终于报了废。 汤汁也洒在耶律尧身上。 宣榕将责任揽了过来,颇感歉意:“对不起,我没捧住……” 她话音顿住,因为耶律尧捉住她的手腕。 下一刻,薄唇吻过她的指尖,有什么软而热的事物轻轻一卷。 他舔舐着咽下她手上沾的药渍。
第78章 解开 “……你做什么?”宣榕脑子里轰鸣炸开。 那张冬雪一般清冷的脸, 瞬间烧红,像是霞光映雪。白净的耳朵也红了 ,仿佛要滴出血来。 他舌尖猩红, 偶尔擦着肌肤划过的犬齿尖锐,还有幽深晦涩的眸光, 都会让人想起某些凶狠的兽类。野兽冲出牢笼, 肆无忌惮, 即使动作极尽克制, 也给人一种要把她拆吞入腹的可怖错觉。 宣榕几乎是凭借本能要收回手。 手腕被攥得很死。 没抽回来。 似是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耶律尧稠密的睫毛微抬,像是虚心请教:“不要浪费, 有什么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他这动作逾矩僭越,亲昵暧昧到了让人手足无措的地步。 宣榕愣了半晌, 语无伦次道:“不是, 那你也不能……这汤药洒了就洒了, 再去煎一副就是了……你别……这很不妥。” “我想这么做。他们不是说,每日三副药, 剂量要足吗?”耶律尧却垂首继续,喉结滚动, 在最后, 吻了吻她掌心, 慢条斯理地展示她看, “吃干净了。” “……” 宣榕快烧熟了。 灼烧感从指尖爬上手臂, 蔓延全身。 她很想扯温师叔来问问, 耶律尧现在这状况, 到底正不正常。 但温符人不在旁边,宣榕只能自行消化这阵冲击。 半晌, 她一脸游魂般地拽回手——这次耶律尧松开了桎梏——毫不犹豫起身要走。刚走没两步,鹤氅尾摆被人轻扯了一下。 回头看去,耶律尧仰首看她。 青年靠柱静坐,方才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无影无踪。那种敏锐的本能还在,他像是感知到某种抗拒,果断选择伏低做小,轻轻道:“我忘记所有事情了,只隐约觉得,在昏暗里躺了很久,很疼,但是醒不来,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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