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尧走进熟悉的酒肆,要了壶烈酒,不紧不慢喝着。 这是阡陌交通,多路并道之处,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旅人商客,独坐在此,不用与人攀谈,也能听到数以万计的江湖传言,还有口口相诵的京中时事。 然后,他听到了昭平郡主,听到了昔咏,听到了……季檀。 三月细雨如烟,耶律尧随手撂下喝空的酒盏,侧眸望向热闹喧哗的街道,忽然很想问她:你这一年怎么过来的? 她不能行差踏错一步,需要像精明的政客,算计人心。 这是她最讨厌的事情,不是吗? 耶律尧心烦意乱,回到谷中,他对着暴跳如雷的谷主,很耐心地听他骂完,商量道:“我想直接睡到两年之后,醒来直接用药,引出蛊虫。” 谷主嗤了一声:“你睡到一百年后都没人拦你。你到底从哪条道偷溜下去的?” 本以为这次又会被人避而不谈。 耶律尧却轻轻开口。 “南角枞木后有一处古道。你若要补阵,从那边探看就好。” * 三年光阴,若是睡梦之中,那是弹指一挥。 若是在滚过红尘,极乐之时,也不过眨眼,若是殚精竭虑之境,则会度日如年。 宣榕很难说这三年快慢。但她有一书房,侧面专悬字画,她已有五月没在上面再添一作。她疲惫地按住眉心,忽然问道:“今儿哪一日来着?” 季檀在一边轻声道:“五月十八了郡主。再有两日,是您生辰,几月之前,如约他们就想为您庆贺,我说您……” “说我不喜喧闹,不必多礼?” 季檀今日一袭青蓝官服,眉间含霜,摇头道:“不是,我说您有事南下,需做准备,心意已至,郡主会放在心上的。” 姜慎,字如约,是户部左侍郎,专司赋税一块。从去年开始就想探她口风,被宣榕打太极推了回去。 宣榕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但又有些意料之外地微睁双眸:“唔,推得好。看来庭芝已经圆润融通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南下的?” 季檀替她磨好墨,推砚向前,沉声道:“昔将军不是打了胜仗么,陛下想大赏,逾过朝堂旧章旧制了,群臣不尽同意。我想您可能会亲自南下传旨封赏。” 宣榕微微一笑:“猜的不错。” 除了这个目的,还有一个,今年年初,对于内阁和朝臣的一系列律法刚一推陈出新,宣榕就病了十来日。近来身体渐好,父母怕她继续劳累,半带强制地让她出门跑腿,权且当做休息。 是故,生辰一过,她就被“扫地出京”。 宣榕颇有点啼笑皆非,但还是从容带着圣旨,领着随侍向西南而去。这一趟怎么也得将近两月,行程不赶,她便又带了游玩踏青的心情,饱览五月山河风光。 沿途需经川蜀,甚至还有闲心,去顾弛墓上祭扫烧香。 火焰吞噬符纸,宣榕正盯着纸页发呆,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绒花儿。” 随侍尽皆一惊,侍卫刚要防卫,被宣榕喊住。她见到来人,慢吞吞道:“温师叔?你怎么在这里。鬼谷今年阵法开口不会又在终南山脉吧?” “不是。”温符还是那通身雪白的模样。他敛眸看向宣榕,印象里还尚且带点稚嫩的少女彻底脱胎换骨,出落得清冷端丽,不施粉黛,眸光清浅,眉心的 红痣殷红灼灼,当真像是一尊玉观音,他端详片刻,道,“不错,长高了。” 宣榕失笑:“那师叔专程来堵我的?什么事儿?” 温符言简意赅:“他醒了。蛊虫被引了出来,但情况不是特别好,我们制不住他。我想着,你或许可以……” 宣榕微微一怔:“这么早,我以为要等到今年下旬。我可以什么?” 温符似是不知从何描述,皱眉片刻,还是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此月,鬼谷的阵法开口处在闹市古宅。颇有点大隐隐于市的味道,宣榕干脆让随侍在这间宅院里入住,同温符一道走进阵法,踏着葱茏小道,越过炊烟人家,就能隐约看到远处连绵的皑皑雪山,还有巨龙一样游曳山上的高耸殿宇。 十八盘龙石柱屹立天地之间,其上图腾栩栩如生,赤龙狰狞张牙,似在俯视众生。 不出片刻,温符就带宣榕来到一处殿堂。 殿外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有仙鹤敛翅落地。殿里也冷,没生火炉,宣榕一身五月夏装,有点不适应,但还是抬步跟了上去。 忽然,她隐隐听到了锁链的声音。微微一怔,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向不远处的师叔伯们,还有为首的谷主,一一见过礼,问道:“……金师伯,什么情况?” 谷主生无可恋地倚在柱上,犹豫片刻,侧身让开。 于是,宣榕见到了被玄铁长链束缚的青年。 殿内阴沉昏暗,高梁刻画龙凤,居然没有斑驳剥落,而是带着尘埃遍布的半新不旧。隔着垂挂四处的白色帷幔,能看到高悬梁顶的锁链犹如游龙,垂坠下来,系住耶律尧的双腕。 陡然一阵风吹过,帷幔四散起开,他循声而望,用一种冰冷而陌生的目光看了眼这边,半眯的眸中透着仿若兽类的凶狠阴鸷。 三年未见,青年眉目愈发深邃俊美,却也更加有种让人不敢近身的威慑。 风过,帷幕再次垂落。 宣榕收回视线,再次问道:“师伯……你们不是说好不虐待人吗?” 谷主到抽一口冷气:“我可没虐待他!我他娘的前朝的水晶棺都刨出来给他静息用了,灵丹妙药没断过。他这是刚拔出蛊虫,短暂失忆了,还得再服药养病,但问题是,这混蛋谁也不认,我们近不了他身——” “……”宣榕还是不解,语气里带了点焦急,“那你们就不能用麻药吗?!” “你以为我们没给他用啊啊啊啊啊啊!”谷主崩溃道,“他对毒药抗性很大,麻药对他也没用了!!抗药啊绒花儿,有没有听过南彝毒人啊!你看看……” 谷主开始告状,细数耶律尧目无尊长的罪过,愤懑道:“而且我们加在一起也不是太能……” 他微妙顿住。 旁边另一位师伯凉凉拆台:“我们打不过他,只好暂时把人锁起来了。这边是思过殿,轻易不启用的。几百年的例被外人破了,真出息。” 思过殿?宣榕呼吸一滞,再次向里看去。果然,昏暗的光线里,能隐约看到耶律尧脖颈上铁光一闪—— 她不假思索地走入殿内。 身后,几位师叔伯下意识要拦,被温符叫住:“无事,让她去。” 宣榕走入殿内,地上乱尘浮动,唯有天井透出一点天光,像是剪切出来的光块,其中尘埃游荡,又缓缓舞动落下。 四周帷幔低垂,她绕过白纱,向耶律尧走去。 四肢和脖颈都被控住,他却极为敏锐地找到殿内此处,盘腿栖息,在这个地方,双臂仍可稍微活动,怪不得师叔伯他们逡巡殿外,不敢靠近。 青年脖上玄铁圆环内置金丝细线,平日里很松,但若是用力一扯,能瞬间收紧到一个让人窒息的宽度。五道锁链交织,若是剧烈打动,被束缚的人绝对会喘不过气。 而此时,即使铁环未有收紧,耶律尧咽喉还是明显不适,他厌倦地垂着眼,喉结滚动,沙哑吐出一个“滚”字。 “……” 宣榕看着面前最后一道白纱。犹豫片刻,还是径直走了过去,刚想弯腰,就听到一阵令人牙酸的铁链摩擦之声—— 她被人扯住衣襟,往下一拽,这阵仗极凶,似是要直接让她以头抢地。 放不下心跟进的几位师伯瞬间掠身过来:“住手!” “绒花儿你起开,他很凶的!” 但意料之中的脆响没传来。 天光自横窗而透,照在宣榕那张清丽素雅的脸上,纤长的睫羽盈着一层光亮,其下,那双清湛的琥珀眸子里,映照出耶律尧倏然一变的神色。 前襟的手瞬间被放开。 但惯性仍在,她被带得前倾跪地,不得不抬掌按在耶律尧身上,似是不小心触碰到连接脖颈的锁链,他呼吸一紧,闷哼出声。与此同时,炙热的呼吸洒落在宣榕裸露的脖颈。不知因为冷,还是热,激起一层战栗。 宣榕慌忙直起身:“你没事吧?脖子还好吗?” 她想要起来,却被人陡然握住双腕。使的巧劲,压在麻筋,瞬间进退不得。 这个角度,宣榕看不到头顶耶律尧的眸光,只能看到他锁骨侧脖处,血红的数道瘢痕,他仿佛在定定看她,腕上力度愈收愈紧。 直到她吃痛,挣扎起来:“……你还记得我吗?” 耶律尧猛然放开。他抿唇片刻,对不远处看来的数十道或惊疑、或警惕、或意料之中的目光,视若无睹。 抬手,在咣当声里,循着直觉,把扼住他命脉的枷锁亲手递给宣榕。 温驯垂眸:“锁链给你。我不凶,别怕我。”
第77章 舔舐 耶律尧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 宣榕却不敢接这烫手山芋, 想要解开脖环,又怕太过鲁莽,干脆就着跪坐姿势回头, 问道:“能放开他吗?还是说继续得锁着?每天要用哪些药……” 她话音顿住,因为闻声走来的师叔伯们, 表情皆是古怪, 好几个堪称一言难尽, 以方才告状的几位为甚。 宣榕比他们还茫然:“……怎么了?” 谷主率先反应过来, 试探挪步,站定在她身后,见耶律尧视他为无物, 于是腰间一抹,摊开针袋, 殷勤地给宣榕递上银针:“来来来, 绒花儿, 你手没生疏吧?扎一扎他百会穴和风府穴。” “还记得。”宣榕刚要照做。 却发现谷主微抬掌心,虚隔在她和耶律尧之间。是个提防他发难的动作。 宣榕心下微涩, 对着青年轻声安抚:“我会很轻,你别乱动。” 耶律尧垂眸应了一声。 两针下去。 他显然并不如何适应, 放在膝上的指骨泛出克制的白。但扔抿唇静坐, 直至收针, 都任她摆布。 乖顺极了。 谷主看得分明,恍然大悟一击掌心:“难怪温符非要请你过来, 镇魔神器啊绒花儿!这下难题迎刃而解了, 你先喂他喝药三天, 这小子——” 他颇有些气急败坏,指指点点:“太难缠了,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三年间醒来的那么点空隙,还跑去喝酒!!!” 宣榕:“……不是会封谷吗?我本来还想探望,都没好意思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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