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久久无言,直到苍穹染墨,银月高悬,繁星满空,李楹才开口说了句:“崔少卿,多谢你。” 崔珣道:“你无需总是谢我,你也帮了我很多。” 李楹点头,她又说道:“崔少卿,我要走了。” 崔珣并不意外:“什么时候启程?” “今晚吧。”李楹道:“嶓冢山,便是幽都的入口,我今晚便会动身前往嶓冢山。” 崔珣盘腿坐于菩提树下,明月光华洒落,如白练横空,清辉满地,他默默瞧着月光透过菩提树的繁茂枝叶,洒漏一地碎玉,良久,才开口道:“恭喜公主。” 李楹仰头望着静谧夜空,看着星河灿烂,她轻声道:“虽然在这人间,我有很多不舍,但是我知道,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了,李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是时候弃今生,启来世了。” 崔珣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只说了句:“公主一路走好。” 李楹颔首:“如今我仇已报,恨已消,愿已了,此生再无牵挂,黄泉路上,我会走的很好。” 她顿了顿,从腰间牡丹五色锦荷囊中取出一个鎏金银香球,香球由上下两个半球组成,中间有一个合页,方便开合,打开香球,里面便是盛放香料的香盂,合上香球,轻轻一摇,便有清幽香气飘溢而出,沁人心脾。 李楹将鎏金银香球递给崔珣:“崔少卿,这是我送给你的酬谢之物,你睡的不好,将这香球放在身上,可以安心凝神,这样,夜间也能好好歇息了。” 崔珣听后,却并没有接过香球,而是有一种秘密被撞破的微微诧异:“你如何知晓我夜间无法安眠?” 李楹莞尔笑了笑:“崔少卿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自然记得,是元月初二。” 李楹摇了摇头:“不是,是元月初一。” 崔珣微怔,李楹道:“元月初一的晚上,崔少卿参加完大朝会,疲累不堪,就寝之后,却数次被噩梦惊醒,最后一次惊醒,崔少卿起身,关了木格窗。” 在李楹提醒下,崔珣这才记起那晚关窗之时,隐隐约约,望见一个穿着窄袖间色裙的身影,但等他再定睛望去的时候,那个身影又消失了,他以为是自己太过疲倦看错了,所以便没有放在心上。 却原来,他没有看错。 崔珣不由轻笑:“原来那日,是公主。” 李楹浅浅一笑:“我寻人帮我查案,自然要去看看那人靠不靠谱。” 她握着那鎏金银香球,忽道:“崔少卿,元月初一的晚上,还有一件事,不知你可记得?” “何事?” “你救了一只螟蛉。” 李楹的声音,是十六岁少女的娇柔,但是又因刚哭过,嗓音中,还带了些许鼻音,她轻声说着,如微风拂面,沁人心脾:“我以前,其实听宫人说起过你,她们说你是个酷吏,心狠手辣,残忍极了,但是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一只螟蛉,夹在窗缝里,怎么挣脱,也挣脱不开,你去关窗的时候,也瞧见它了,我以为你会漠视不理,你会不顾它的死活,关上窗子,但是你却将那只螟蛉从窗缝捡了起来,然后放了它。” 李楹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当日那只小小的螟蛉被放生时,努力扑腾着透明的翅膀,跌跌撞撞,飞向天空的情景:“那时我便相信,崔少卿你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一个能放生螟蛉的人,能坏到哪去呢?他们都在骂你,可我却觉的,你做那些事,应该是有原因的。” 她看向崔珣,目光柔和,但却坚定:“崔少卿,在上元灯会的时候,我和你说,我相信你,是因为阿娘重你、用你,所以我也信你,但其实,不仅仅是那个原因,我信你,是因为我自己信你,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人的。” 皓月高悬,皎洁月光洒落满地,菩提树下似是铺满细腻银色轻纱,月光洒在崔珣身上,让他如同沐浴在清辉之中,崔珣鼻尖,是若有若无的鎏金银香球香气,丝丝缕缕,暗香盈袖。崔珣放在膝上的手指慢慢握紧,他说道:“是吗?有这事吗?我不记得了。” 李楹似是早知道他会这样回答,她笑了笑:“这事太小,崔少卿不记得,也是常情。” 她打开香球,轻轻闻了闻:“崔少卿,其实,你心里的事,我很希望你能说给我听一听的,但是我恐怕没有机会了,这只香球,里面的香料,是我用桂枝、艾叶、远志、当归、川芎,还有沉香调制而成,可以安神助眠。” 她合上香球,递给崔珣:“送给你。” 她目光澄澈,崔珣却突避开她的目光,他这次没有拒绝,而是沉默接过香球,他打开香球开关,放在鼻下,闻了闻:“似乎还有梅香。” 李楹微微怔了一怔,片刻后,她才笑了笑:“没有。” 崔珣也没有多问,他合起香球:“我收下了。” “嗯。”李楹点了点头:“那我走了。” “走好。” 李楹站了起来,她今日装束,和崔珣初见她时,一模一样,上身 穿着绿色半臂短襦,下身穿着红白间色裙,梳着双鬟望仙髻,明眸皓齿,仙姿玉质,她往前走了两步,准备走时,崔珣忽叫住她:“公主。” 李楹回头,崔珣定定看着她,眸中不复以往的冷淡和漠然,而是似有万千情绪交织,他手指慢慢攥紧,最终只是说了句:“路上,小心。” 李楹微微一笑,她颔了颔首,然后身影在朦胧月光中逐渐隐去,最终完全消失在崔珣面前。 夜色中,一顶楼阁样式,四周罩着织着宝相花纹白色轻纱的步辇,在纸人轿夫的疾步中,匆匆而行。 李楹端坐在步辇中,她要去幽都。 按照轿夫的速度,两个时辰后,她就会到嶓冢山了。 步辇中燃着梅花香炉,李楹忽想起崔珣那句:“似乎还有梅香。” 她说:“没有。” 其实,是有的。 她在崔府养病的时候,便想用安神的药材调制香料,做一个香球,送给崔珣,药材收集的很快,香料调制起来也不复杂,当她将调好克量的桂枝、艾叶、远志、当归、川芎、沉香放在青铜臼中,用白玉杵捣成细末时,她忽然从荷囊中,取出一朵已经风干了的红色梅花。 这梅花,是当日在西明寺雪地中,她伤怀自己是鬼魂之躯,走在地上,没有脚印,崔珣便让她走在他的身后,踏在他留在雪地的脚印上,当时一朵红色腊梅落到他的肩头,又悠悠落到了她的手心,她鬼使神差的,便藏下这朵落梅,小心放在自己的荷囊中。 李楹看了很久那朵落梅,然后抿了抿唇,将落梅小心放在青铜臼中,然后握着白玉杵,细细将落梅与其他香料一起,研成碎末。 所以那只香球里,是有梅香的。 李楹垂眸,她此生,真的毫无牵挂了吗? 她正想着时,忽然步辇停了。 嶓冢山,到了。 嶓冢山白雾缭绕,鸟雀悲鸣,李楹从步辇中走出,四周幽暗无光,她站在一个巨大石门前,石门上刻着面目狰狞的鬼怪图案,石门两旁,立着两盏巨大的青铜牛灯,牛首燃着两团绿色的鬼火,石门的上方,写着四个大字: 幽都鬼府。 这,便是地府的入口了。 李楹深吸一口气,她往前走了两步,走到石门前,高声道:“我是永安公主李楹,前来地府投胎转世。” 绿色鬼火猛的跳动了一下,鬼火燃烧的更旺了,李楹听到青铜牛灯传来两声桀桀怪笑,接着石门轰隆隆一声开了,李楹没有犹豫,她快步走进了石门,她走进之后,石头又轰隆隆一声关上了,将人鬼两界继续分隔。 李楹一踏入幽都鬼府,就仿佛踏入了一片无尽的虚无,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郁黑暗,耳边是恶鬼在地狱受刑哭号的声音,连空气都是冷透骨髓的阴森恐怖,李楹轻微打了个寒颤,她咬了咬牙,继续在这一虚无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一点光亮,她欣喜的加快脚步往前走去,眼前是一条幽黑蜿蜒的河流,河面雾气缭绕,河两岸是寸草不生的土地,李楹往地上一看,这土,居然是红色的。 就像人的鲜血一样红。 她惊恐的往后倒退了两步,本平静的河面忽然咆哮起来,整条河都变成血一般的红色,无数只干瘦的手从河中伸出,徒劳在空气中挥舞中,但下一刻,却又被高高跃起的满口獠牙的鬼兽波儿象一口吞下,河面上顿时满是漂浮的残肢。 李楹想吐,她喉咙一阵干呕,她扶着一个嶙峋的怪石,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她害怕。 忽然她听到一个平静声音:“那些都是不能过奈河的鬼魂,他们非要过去,结果都被河里的波儿象给吃了。” 李楹悚然一惊,原来怪石背后,是一艘小舟,还有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样貌的摆渡人。 李楹忽想起什么:“请问,你就是将亡魂渡过奈河的摆渡人吗?” 摆渡人点了点头。 李楹振奋了起来:“听说过了奈河,便能再入轮回了,船家,你能送我渡过奈河吗?” 摆渡人摇了摇头。 李楹惊愕:“为何?我已经不是枉死之躯了,我知道是谁杀了我,杀我的人也得到了报应,我仇已报怨已消了,我为何还不能过奈河?” 摆渡人只是摇头,他声音苍老:“你,不能。”
第22章 李楹瞪大眼睛, 她不可置信的问:“为何?” 摆渡人只是静静道:“你真的找到杀你的仇人吗?” “当然。”李楹斩钉截铁:“是王燃犀、郑筠、王团儿三人合谋,王燃犀是主谋,王团儿是推我落水者, 郑筠……”她抿了抿唇:“他虽想害我,但又去救我……真相便是这样。” “真的是这样吗?” “难道不是吗?”李楹诧异:“王燃犀都亲口承认了, 就是她指使的王团儿杀的我, 证据确凿, 事实如此啊!” 摆渡人压低斗笠, 长叹了一声:“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承认, 我只知道, 让你来地府之人,不是什么好人。” 李楹愣住, 摆渡人忽然嘘了一声,他向李楹招了招手,示意她赶快躲在礁石后面,李楹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照他所安排,躲于礁石后, 刚一躲好,便看到一队拿着锁链的绿衣鬼吏飘荡至此, 鬼吏们四处张望:“咦?永安公主不是就在此吗?” 李楹听到他们在找她, 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找她,但见鬼吏手执锁链凶神恶煞的样子, 也明白不是什么好事,她顿时大为紧张, 身旁摆渡人却低低说了声:“别慌。” 他手中一团绿色鬼火升起,鬼火照到李楹身上, 那队鬼吏在河岸来回走了好几圈,愣是没发现她的身影。 鬼吏喃喃道:“怎么可能呢?” 他们伸长脖子,对摆渡人喝道:“喂,摆渡的,你有没有见到一个长得很美丽的小娘子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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