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淮疑惑:“博衍,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这与太后惩不惩处崔珣,有何关系?” 王暄道:“太后当时虽然迫于压力,将天威军众人处置之权交予圣人,以后也绝口不提天威军三个字,但是若非天威军,太后也不至于被迫归政,若你易地而处,难道不会对此事介怀吗?” 卢淮思索了下:“介怀倒是会介怀,但我还是不明,这与太后不愿惩处崔珣有何关联?” 王暄只是笑而不语,卢淮又细细思索了阵,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太后之所以不惩处崔珣,难道是想借盛云廷被杀一事掀起风浪,再次垂帘听政?” 他想透这关节,不由更加气愤:“怪不得崔珣擅挖官道,太后都置之不理,原来这正中太后下怀!接下来她莫非又要指使崔珣这条恶犬,攀咬朝中重臣,说盛云廷是被奸人所害?天威军的覆没不是他们轻敌冒进,而是朝廷没有接到盛云廷的求援所致?从而为她六年前的用人失利翻案?” 王暄道:“翻案倒不至于,天威军已是人人唾骂的失地之军,此事已盖棺定论不可辩驳,太后没必要再去趟这个浑水,依我所见,她不惩处崔珣,是故意做给六年前逼她隐退的大臣看的,太后是要表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虽隐居蓬莱殿,但仅凭一具真假莫辨的枯骨,就能让他们人人自危!” 卢淮向来嫉恶如仇,如今已愤慨的瞋目切齿:“吾向来最憎狡诈之术,如今看来,所谓官道埋尸,也定然是崔珣做的一场戏!军国大事,六州百姓的血泪,居然都能成为他弄权的工具!” 卢淮说罢,连灌三杯葡萄酒,酒意上头,他不甘道:“博衍,你既对此事洞察的如此清楚,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趁此机会,除了崔珣这个奸佞?” 王暄顿了顿,他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饮下一杯酒,摇头道:“我王博衍只是王家一个庶子,能做到黄门侍郎已经是心满意足,我没什么匡时济世之志,只愿与老母拙妻安稳度日,九重天的天太高,我无心也无胆。” 卢淮大失所望:“博衍,你可是殿试第一,状元及第啊!” 王暄只是摇头:“怀信,我与你不同,你是宰相内侄,五陵年少,出了事也有卢相公护着,你敢送莲花酒注羞辱崔珣,但我,不敢。” 卢淮心知他说的是实在之言,于是也不再劝,只是郁郁寡欢,喝着葡萄酒,王暄见状,宽慰道:“怀信,你且放心,我看崔珣此次,未必能安稳度过。” 卢淮蓦然抬头:“此话何解?” “崔珣骄横跋扈,但长安城,还有个更骄横跋扈之人。” 卢淮略一思索,便猜到他说的是谁,王暄道:“崔珣任察事厅少卿时,与他处处作对,他还不趁崔珣免官之际,有仇报仇?” 卢淮听闻,顿时喜上眉梢:“不错,如今手心手背都是肉,看太后如何取舍。” 卢淮心中郁结已去,于是畅快不已,他与王暄把酒交谈,言笑晏晏,日下三竿时,却看到朱雀大街上一匹敞篷马车悠悠而来,马车周围数百白衣书生亦步亦趋护送,行人看到这副场景,都纷纷驻足,有见到马车中六旬老者面容的,惊呼道:“是崔相公?” 卢淮和王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脱口而出:“崔相公?崔颂清?” 就是那个主导了太昌新政,却在太后垂帘听政后被莫名逐出朝廷,成为一介布衣的崔颂清? 也是崔珣的伯父,天下高门之首,即使退居博陵,也赢得天下士子归心的那个崔颂清? 两人目光都是一凛,心中都是想到,这长安的天,看来又要变了。 马车缓缓,一路驶入丹凤门,而丹凤门外,白衣士子仍然不愿离去,而是席地坐于门外,等待老师归来。 蓬莱殿中,珠帘翠幕,熏香袅袅,太后抚摸着手中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漠然看着帘前老者行着稽首之礼,她语气淡淡的:“崔卿平身。” 崔颂清站起,与二十年被逐出朝堂时相比,他苍老不少,须发皆白,但仍精神矍铄,太后轻笑一声:“听说你这些年散尽家财,开办书院,推广雕印,寒门士子,都对你感激涕零,称你为,白衣卿相。” “太后谬赞。”崔颂清不卑不亢:“开办书院,是为了能让寒门士子有个读书之所,但开再多书院,也无法惠及天下所有寒门,而雕印相比手工誊抄,成本低廉,可以让家贫之人都看得起书,识字的人多了,应试的举子也会增多,大周可以挑选的人才就更广了。” 太后闻言,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只是语气并非真心赞叹:“崔卿,你身在乡间,仍心系国事,果然不愧为,白衣卿相啊。” 崔颂清也听出了太后语气中的嘲讽之意,他不以为然,反而道:“禀太后,白衣卿相四个字,臣愧不敢当,臣此生唯愿,政通人和,海晏河清,为了此愿,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一个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太后喝道:“崔颂清,吾二十年前就与你说过,下一次吾再召你时,便是杀你之时!所以此次你何以敢来长安?” 崔颂清毫不惧怕:“臣之所以敢来,是赌太后不会杀臣,反而要起复臣。” “哦?为何?” “太后虽憎臣恶臣,但太昌新政是太后三十年心血,而尚书左仆射卢裕民因循守旧,认为新政会动摇国之根本,如今卢党逐渐势大,与太后分庭抗争,此时察事厅少卿崔珣又惹怒太后,被除去官职,太后自断臂膀,为了不让三十年心血付之一炬,无奈之下,只能起复臣。” 太后闻言,嗤笑一声:“你倒分析的头头是道。” 崔颂清神情平静:“太昌新政也是臣的一生心血,臣也不愿见毕生心血付之一炬,即使以后落得死无葬身之地,臣也愿回长安。” 珠帘后,太后神色晦暗不明:“好,那吾就如你所愿,让你官复原职,但你之后的下场,吾无法保证。” 崔颂清只是微微一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此话之后,太后也无法再口出恶言,她虽然憎恶此人,但也不得不 承认此人一片丹心,为国为民,她默了默,道:“崔颂清,你与你侄儿崔珣,倒真是南辕北辙。” 崔颂清光明磊落,赤心报国,崔珣却挟势弄权,进谗害贤,同是博陵崔氏出身,一个万民敬仰,一个却人人唾弃,一个注定名垂青史,一个却注定身败名裂,千古骂名。 崔颂清敛眸:“臣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曾经修书一封,将崔珣推荐给郭勤威。” 太后冷笑一声:“饿死是小,失节是大,这句话,对崔珣可不适用。” 崔颂清压抑住自己对崔珣的厌恶情绪,他道:“崔珣虽然德行卑劣,但的确是一把好用的刀,他惹怒太后,太后略施薄惩便是,臣以为,太后应该摈弃私怨,重新起用他。” 太后抬眸:“你说?私怨?” 崔颂清点头:“太后是因为永安公主……” “莫提!”太后忽然厉声打断崔颂清:“崔颂清,若你还想在长安呆下去,就永远莫提明月珠!” 崔颂清怔住,他垂下眼眸,不再言语,太后则是余怒未消,她胸膛剧烈起伏,手指紧紧攥紧掌心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吾恨不得将崔珣千刀万剐,但……他的性命,吾不得不保……这长安城,想杀他的人太多太多,崔颂清,你去吧,去保住他一条命,但是莫要提起用他一事,吾不愿再见到此人!” 崔颂清心中叹气,但仍然恭敬道:“诺。”
第32章 崔颂清入京, 二次官拜尚书右仆射一职,位同宰相,崔颂清一心为国, 在朝中和民间的威望都非常高,因此此次复相, 根本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百姓奔走相告, 都说太后终于不再受崔珣的蒙蔽了, 如今圣人有崔相公和卢相公辅佐, 大周必会盛世太平, 海晏河清。 崔府中,李楹为崔珣缠好最后一圈白色绢布, 然后背过身去,不去看崔珣的一身伤疤,她端起案几上的铜盆,说道:“我先出去了,你穿衣衫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扯到伤口。” 等身后传来崔珣低低“嗯”了一声, 李楹才端着铜盆,去井边清洗换下的绢布等物。 她其实以前是金尊玉贵的小公主, 没有做过这些事情, 但是清洗绢布并不是什么太难的活计,她不用学也会, 她也不认为因为自己是公主,做这些事情就是屈尊, 她的身份是她与生俱来的荣耀,而不是困住她继续前行的枷锁。 轩窗前, 崔珣正在披上最后一件外衫,就算他再怎么小心,还是会不可避免的牵动伤口,他疼的微微蹙眉,但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轩窗外蹲着清洗绢布的纤柔身影。 他静静看着那个身影,伤口也似乎不再疼痛了,她有一种使人安定的力量,让人的内心不由自主变得平静下来,懦弱如郑筠是这样,阴戾如他,也是这样。 先帝选郑筠做驸马,应是存着若新政失败,让郑家庇护她的心思吧,其实她并不需要郑筠庇护,她性情比任何人都要坚韧,就算没了公主的身份,没有父母和夫家的庇佑,她也能活的很好。 李楹清洗好绢布,她直起身子,转过头时,崔珣已经穿好衣衫,跪坐于轩窗前,窗前栽了一株海棠,一半花枝蜿蜒伸到窗棂前,绯红花瓣层层叠叠,如云似霞,花瓣后,崔珣侧脸在花枝遮挡下若隐若现,透出的一点面容美如寒玉,将那满枝的海棠都比了下去。 如此美景,李楹脚步不由缓了下来,她心中想着,崔珣有莲花郎之称,但莲花灼灼夺目,也不及他万分之一。 崔珣似乎是感觉到她过来了,他微微侧过头,瞳孔幽黑如墨,李楹忽觉心跳快了半拍,她赶忙低下头,藏起脸上那抹莫名出现的红晕,然后又加快脚步,往卧房而来。 她进了崔珣卧房,端坐在崔珣对面,崔珣将厚厚一叠白麻纸递给她,李楹接过:“这是什么?” “太后身边侍婢的出入录。” 李楹讶异:“不是被查抄走了么?”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不对,之前从内侍省拿到的出入录是用竹简所写,而这些是白麻纸所写,字迹是她熟悉的端正小楷,崔珣颔首:“这是我誊录的。” 李楹捧着墨迹未干的白麻纸:“什么时候誊录的?” “这几日。” 李楹不由抬首看他,他脸色是病态的清冷苍白,难怪她这几日为他换药,发现他伤口好的格外缓慢,夜间窗纱也总是透出微弱烛光,她于是道:“你伤还没好,写字的话,会牵动伤口,不疼吗?” 崔珣摇头:“不疼。” 李楹叹了一口气,怎么会不疼呢?这世上谁不怕疼?只是他隐忍惯了,从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她说道:“誊录也不急于一时,不用非要这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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