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简被查抄走了,我怕再过些时日,就不记得了。” 李楹翻着白麻纸,这些出入录她都看过,崔珣记的居然分毫不差,几十卷书简,他这几日居然都默写下来了,她越翻心中越觉的愧疚:“你伤的那么重,还耗费心神,为我做这些事,我真的觉得很过意不去。” 她垂下双眸,眉头微微蹙着,长睫遮住眼睑,秀雅的面容也浮现忧心神色,她是真心实意在为他担心,崔珣目不转睛的看着,片刻后,才眸光微敛,他说道:“你不需觉的过意不去,我做这些事……”他顿了顿,说道:“其实,不是为你做的。” 李楹怔住抬头,崔珣道:“我是为云廷做的。” “盛云廷?” 崔珣点了点头:“若非你帮助,云廷的尸骨还埋在官道下面,他是我挚友,于情于理,我都要感谢你。” 李楹轻轻的抿了抿唇,她愧疚的心情似乎有些抒怀开来,但除了抒怀,还有丝若有若无的怅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复杂的心绪,她捧着白麻纸的手指微不可见的拢紧了些,然后说道:“阿娘不是不许你再查了么?你还誊录这些,万一阿娘发现了,那该如何是好?” 她虽然心心念念要查明真相,但自从见到崔珣被阿娘责罚掉半条命后,她又有些不愿让他查了,往不往生,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不想牵累他。 崔珣却道:“你放心,太后不会杀我。” 李楹不太明白:“你为何这般确定?” “上次你陵墓毁损,太后都没杀我,以后,她也不会杀我。” 李楹想了想:“阿娘是不是还需要你帮她做事?” 崔珣心中不是这个答案,但仍旧颔了颔首,李楹松了口气:“那我便放心些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又有些犹疑:“可若再来一百笞杖……那也不行……” 崔珣道:“那就要劳烦你,再照顾我一次了。” 崔珣性情冷淡,很少说这种看似示弱,实则缓解气氛的诙谐话,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如以往一样,表情平静,语气也是波澜不惊,李楹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她自从荷花池醒来后,还是第一次笑得这般开怀。 她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窗棱暖阳下,她洁白如玉的脸庞宛若披上一层淡淡明珠光晕,崔珣唇角也不由自主轻轻弯了弯,他垂首从李楹手中取过一张白麻纸:“不过昨夜誊录的时候,还真有所发现。” “什么发现?” 崔珣正欲说,忽然府邸大门被人用力踹开,接着一队士兵冲了进来,李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身穿绯红官服的英俊郎君,悠悠迈进庭院。 见到那人时,崔珣倒是不显得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要来一般。 他对李楹说道:“那是沈阙。” 沈阙? 就是姨母的幼子,她的表弟,沈阙么? 李楹不由看向沈阙,沈阙方脸阔眉,剑眉星目,眉眼间,依稀有些姨母和表姊的影子,不过不同的是,姨母和表姊和气谦卑,而沈阙则看起来十分傲慢骄纵,就和她那些被宠坏的堂兄弟们一模一样。 而且因为盛云廷是被沈阙所杀,所以就算沈阙是她的表弟,李楹还是对他心生厌恶,她见沈阙气势汹汹 而来,于是十分担心崔珣:“崔珣……” 崔珣似是看出她的担心,他安抚似的说了句:“没事。” 他起身,走到屋外,神色冷淡:“沈将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没什么贵干。”沈阙嗤了声:“不过是来,杀一条落水狗。” 崔珣神情依旧十分平静:“你奉圣人的旨意,还是奉太后的旨意?” “不是圣人,也不是太后。”沈阙悠悠道:“是我沈阙要杀你。” 他召了召手,身后兵卒就蜂拥而上,手握刀剑,将崔珣团团围住。 崔珣被刀剑围在中间,他不惧不怕,只是淡淡道:“圣人和太后没有下旨,我看你们谁敢动我?” 他声音虽然平静,但是说出来,却莫名让人背后发寒,提刀的兵卒们对视一眼,都想到这三年崔珣的狠戾手段,想到察事厅那些惨无人道的刑具,想到被野狗啃噬尸体的王府长史王良,兵卒不由都觉的两股战战,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沈阙大怒,他扬鞭挥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兵卒,那兵卒被他抽的脸上顿时出现一道长长血痕,沈阙一脚踢开那士卒:“没用的东西!” 他大步迈向崔珣:“崔珣,你这狗一样的东西,还仗着太后狐假虎威呢?你只是一条被罢了官的落水狗!我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崔珣讥讽道:“那你便试试。” 言语间,似乎根本没有将沈阙放在眼里。 沈阙暴跳如雷,他想起此人这三年与他处处作对,连他向没有过所的胡商索要财物这种小事,崔珣都能小题大做,说他勾结胡人意图谋反,差点将他抓入察事厅严刑拷打,思及这些,沈阙更是恨上心来,他抽出佩刀,唰的一下架在崔珣脖子上:“崔珣,你这狗东西,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崔珣眼皮都没抬,他只是嘲讽道:“杀人的蠢事,裴观岳就挑唆你来,看来你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牢不可破。” 沈阙愣了愣,然后嗤笑:“崔珣,你少挑拨了,我告诉你,今日就算我杀了你,太后也不会怪罪我,谁让我是她外甥呢?谁让她,欠了我阿娘的呢?” 说罢,他双手举起佩刀,就往崔珣脖子砍下,李楹大惊,她手中绿色鬼火闪现,就算会被反噬,她也要救崔珣。 但她忽听到一声大喝:“住手!” 沈阙佩刀悬在半空,他扭头一看,居然是新上任的尚书右仆射崔颂清。 沈阙不甘道:“崔相公,我知道崔珣是你内侄,你莫非是来袒护他的吗?” 崔颂清嫌恶瞥了他一眼:“不管崔珣是不是我内侄,沈将军都不能无故杀人。” 沈阙道:“我杀崔珣,是民心所向!” “若民心所向就能杀人,沈将军的性命,恐怕也活不过今日。” 沈阙一噎,崔颂清负手道:“滚吧,有我崔颂清在长安一日,就谁也不能动崔珣。” 沈阙目瞪口呆,看来崔颂清是执意要维护他的内侄了,今日恐怕是杀不了崔珣了,他于是愤愤然瞪了崔颂清一眼,怏怏离去。 沈阙已走,崔颂清却始终站在大门门口,不愿踏进一步。 崔珣默了默,他走上前去,拱手行礼:“伯父。” 他行完礼后,直起身子,自始至终,崔颂清只是跟看沈阙一样嫌恶的看着他,半晌,才道:“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
第33章 崔珣怔住。 崔颂清淡淡道:“你三岁丧母, 你父续弦后,你与你继母以及兄弟不睦,你曾因你庶弟给你起雅号‘莲花郎’, 而将其打至头破血流,你父深恶你, 说你桀逆放恣, 喜怒不定, 但我却觉得你性情如此, 也是事出有因, 何况你文韬武略, 更是我崔家魁首,假以时日, 定能成为大周栋梁。我爱惜你的才华,又无法干涉你的家事,只能于你十四岁时修书一封,将你推荐给天威军主帅郭勤威,郭勤威虽出身寒门,但爱兵如子, 智勇双全,我想着有他磨砺, 你定能玉琢成器, 一展抱负。” 崔珣听着,他头逐渐越垂越低, 崔颂清的声音愈发冷淡:“但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落雁岭一战,郭勤威虽决策失误, 丢城丢地,但好歹以死殉国, 保住了他的名节,天威军其余人不愿被俘,也全都力战而死,若结局止步于此,天威军还能落得个其罪当诛、其情可悯的评价,可你,为了活命,居然投降突厥,让史官连其情可悯都无法下笔,所以崔珣,你为什么不自杀?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 崔颂清声声质问,崔珣蓦然抬头,他看着他这个最尊敬的长辈,他眼神之中划过一丝茫然,他喉咙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艰难开口:“蝼蚁尚且偷生,我,为什么不能活?” 崔颂清都气笑了:“好一个蝼蚁尚且偷生!好!好!是我崔颂清看错人了!没想到我博陵崔氏,居然出了你这样一个贪生怕死之徒。” 崔珣目光愈发恍惚: “人人都有自己的道,伯父的道,便是推行新政,安邦定国,为此伯父不惜和亲朋好友反目,清贫度日,而我,也有我的道,完成我的道之前,我,不能死。” 崔颂清斥责:“你的道,难道就是为了活命,投降突厥,向胡女摇尾乞怜吗?” 崔颂清的话,似乎戳到了崔珣心中隐痛,他双眸灰蒙蒙的,如同霜晨时薄雾氤氲的湖泊:“伯父方才问我,为什么不自尽?在突厥时,我的确有一千次、一万次机会可以自尽,死了,便可以不再受辱,但是,我不愿死。” 崔颂清大失所望:“来之前,我还给你找了许多借口,我在想或是突厥对你看管甚严,所以你死不了,没想到你竟然是自己不愿死!” 崔珣脸色苍白,他似乎是挣扎了很久,终于轻声开口:“伯父可曾听说,天威军虞候盛云廷的尸骨,从官道中挖出一事?” 崔颂清听后,却只轻飘飘的说了一句:“那又怎样?” 一句话,让崔珣如坠冰窟。 崔颂清缓缓道:“你莫非想说,有人故意见死不救,这才让天威军全军覆没?姑且不说天威军一案已成定局,就说带五万天威军前往落雁岭,那也是郭勤威自己的主意,他这罪,难道不该诛?崔珣,难道你要将自己贪生怕死的因由,归结成那不知有没有的见死不救?” 崔珣面容惨白的如同新雪覆盖的冬夜,没有一丝血色,他忽轻轻笑了声:“不,是我自己贪生怕死,没有其他因由。” 崔颂清终于彻底失望,他冷冷看了崔珣一眼:“你人品虽然低劣,但还算有几分才能,我会说服太后将你官复原职,只是日后在朝堂,你不许称我伯父,我丢不起这个人。” 崔珣木然道:“好。” 崔颂清最后嫌恶的看了他一眼,才拂袖离去。 崔颂清走后,崔珣在门前站了很久,才默默转身,回到卧房。 李楹看着他的背影,她抿了抿唇,跟着他,走到卧房,跪坐在书案前。 崔珣不说话,她也就不说话,她只是坐在他对面,静静的陪着他。 崔珣神情空洞,漆黑如墨的眼眸之中,似乎隐藏着一片无法触及的深渊,良久,他忽然抬起头,开口道:“之前我告诉你,说我昨夜誊录时,有所发现。” 李楹看着他,轻声说道:“是什么发现呢?” “郑皇后宫中,有个叫晚香的婢女,在郑皇后获罪时,她满宫宫女或被贬,或被杀,只有这个晚香幸免于难,而且还升任尚食局司膳,但是一年之后,她却莫名被太后活活杖杀。” “你是想说,她是我阿娘的内应,所以才没有死,反而当了司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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