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枭听出对面的人对于将来发生灾情的筹谋打算,也把上头那位的短处给自己剖开讲了,连带着自己不该知道的粮食存余都告诉了个明明白白。 他也算是知道了易鸣鸢的良苦用心,叹一声:“公主对陛下和百姓一片赤心。” “我也不是想要那个位置,”易鸣鸢说着指了指天上,“实在是知道我那舅舅的秉性,朝廷人员复杂,利害关系都打着弯连着,于是想寻摸几个傲雪不屈的忠贞之臣给他帮衬着,今日吓到你了,抱歉,若是不答应也是无妨的。” 话说的有些僭越了,不过十分真诚侧怛,为君为民都是有好处的。 说完便低下了头,沉默着吃剩下的粉羹。 她能说的都说完了,要是程枭还是放心不下,怕自己绕个圈子来骗他,她也是能体谅的,毕竟他家里还有母亲兄弟,侄子的年龄还那样小。 小到……跟十二弟弟睁着圆目,失去神情倒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差不多大。 她一想到那个瞬间,还是呼吸重了几分,每每午夜梦回,都恨不得戳那虚无却催人手足相残,名为权力的东西一万刀。 对面程枭张了张口,刚想说没事,她贵为公主跟自己同席而坐已经是纡尊降贵了,就隔着不断升起的热气看见易鸣鸢湿润的眼中氤氲的雾气,要掉不掉的挂在眼眶下。 一时愣在当场。 程枭局蹐不安地用指腹摩挲白瓷花口碗的碗沿,逼使自己去想如果易鸣鸢生来是个男子,必如同朝阳东升迤逦灼目,托生成为女子,却也是遮盖不了的朗月之辉璀璨光华。 他不善于同女子交流,在学堂时夫子有一个小女儿,常来给父亲送吃食点心,过了约莫两年,不知怎的就不再来了,夫子只说小女儿送的烦了,不太乐意出门。 后来又几年过去,年岁渐长的同窗们不时便拿自己开玩笑,他才反应过来一副皮囊带给他的困扰。 凑上来与他说话的女子无不是或扭捏或掬着一张笑脸,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流泪。 程枭两手捧起碗,把微凉的粉羹三下五除二的喝下,方冷静下来,认真对易鸣鸢说道:“不必道歉,只要公主一日不变对百姓的赤诚之心,程某就一日站在公主这边。” 易鸣鸢听完很高兴,拿着勺子抬头对着程枭笑得灿烂,心腹大事解决了一个,她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不少,有探花郎为她所用,日后的完满几乎已经达成了一半。 程枭的指腹住着碗璧用力到泛白,手心发湿,他想这摊子以前怎么没发现过,粉羹味道真是不错,香软甜糯,老师傅手艺极好,似有独家秘方,日后同窗温书回来晚了也可以过来吃些垫垫肚子。 他面上话很少,心里的碎碎念却装满了一大箩筐,多的吓人。 以忽略内心深处那点微不可察的鲁莽生涩。 “东西吃得也差不多了,时辰晚得厉害,早点回去休息吧,过几日我会派人来接你换个地方住,这几日就专心备考,以程郎的文采,一定榜上留名。” 易鸣鸢说着就要从荷包里拿些钱给店家,边说边站起身,但左右翻找了一会,荷包却没有出现的意思。 她这才想起来,出门接人的时候没想到会横生这枝条,闹出这样一番事情,所以穿得简单,身上除了一贯带着的玉佩,连首饰钗环都没戴。 “我来吧,”程枭就坐在易鸣鸢对面,自然看出了她行为中蕴含的尴尬意味,直接把钱给了,“没有让姑娘家付钱的道理。”从腰带中取出一小块银锭,放在了桌子上。 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把易鸣鸢的窘况化解了。 “多谢。”话音刚落,就看到梧枝在巷子另外一边探头探脑的,怕是已经等急了。 于是易鸣鸢和程枭点头示意,“期待小郎君早日登科,我们就此别过。” 程枭看着他出生至今快二十年内最让自己感到不同凡响的女子远远走去,望着易鸣鸢腰间随着步伐时隐时现的玉佩不可避免的出神。 程枭的眼中映着易鸣鸢的倒影,说不鸢是欣赏多还是敬服多。 与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公主殿下在夜半三更同席吃民间的粗糙吃食,大概说出去都没有人信,会笑他做梦做糊涂了吧。 走出支着单薄小摊的巷子,马车和马车中的人已经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不见,程母看到程枭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 “儿子……” 她亲眼看着程枭跟着易鸣鸢走了,又被那个女使拉着坐在马车中,马车中暖和舒适,她却如坐针毡,做母亲的除了忧心自己的孩子,还能怕些什么呢? 只要程枭有一丝出危险的可能,她就无颜面对在九泉之下的程父。 梧枝声音又轻又坚定,对着程母安慰道:“我们家主子是个好人,不会对令郎做什么的,且耐心等待一盏茶的时间吧。” 比起长篇大论的解释和诉说,这样简单的话语更能让程母冷静下来,她就这样强迫自己安静的坐着,直到程枭全须全尾的出现。 程枭走到程母的身边,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走回到那个二进的四合院,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在呜咽呼号的风中听不分明。 * 一路马车摇摇晃晃的催人睡眠,易鸣鸢勉强撑着虚浮的步伐,总算在四更前回到了公主府,箭步冲向自己柔软的大床,脱了鞋履就往上趴。 “你也早些去睡,叫秋瑰给我倒杯豆蔻熟水[2],留她伺候更衣沐浴就行。”易鸣鸢闷闷的声音从拨步床中传来。 梧枝看着孩子气的公主笑出了声,今晚劝解那位郎君许是特别费神,闹到了这个时候才算完,久病初愈的身体约莫是累得狠了。 “秋瑰,”梧枝叫了耳房里的女使,“热水可以备起来了。” 她拿了一杯豆蔻熟水泡到孔明碗中,使它微微变热些,免得喝下去再惹出肠胃不适,端到易鸣鸢床边。 考虑再三,还是说出了口:“公主,去岁的时候,宫中说过让您和京中勋爵子弟相看相看。” 就快要入睡的易鸣鸢正茫然若迷着,混沌间听到了后面一半话,“!” 她怎么忘了这件事! 易鸣鸢撩开帘子看着马车前奔跑的身影,颇有些无奈,这位将来的探花郎能把所有事情都算得那么尽,还未中第的时候怎么就这么犟呢? 还被自己给吓跑了。 “停!”不知道程枭是吃什么长大的,比兔子跑得都快,易鸣鸢心道。 她从车架的横杆上一跃而下,出声喊住行色匆匆的程枭母子二人:“等等!” 前面两人听到声音后错愕的转头,女子的声音在空旷的小巷中鸢晰可闻,夹杂着远处的打更声,落在程枭耳朵里又多出几分的熟悉。 被自家公主直接跳下马车的行为吓到的梧枝着急忙慌的从马车上探头,没让马夫搬车凳,也跟着跳下来了,确保易鸣鸢安然无恙,这才放心。 她只关心公主好不好,其他的,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几人相隔的距离还是有些远,知道再这样对峙下去不是办法,易鸣鸢目光在程枭和程母之间转了又转,索性直接开口道:“小郎君,我们借一步说话。” 打更结束,更夫[1]便去休憩,等待下一次打更时间的到来,天黑得厉害,几颗星子贡献了大半的光辉。 在易鸣鸢看不见的角度,程枭暗暗松了口气,倒不是觉得女子比男子威胁小,毕竟这世上有力气,有把事的女子也不少,而是见来人对他们没有杀意,反而彬彬有礼,摆出一副详谈的架势。 未到交夜四鼓,齐民就已开始变少,这里地方偏,小摊贩都少得可怜,四下一片昏黄。 易鸣鸢带着程枭选了一个没有客人的素粉羹摊子,摊贩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遮风挡雨的油布上只挂着一盏光线黯淡的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 眼尾的余光撇见程枭仍然警惕的和自己保持一丈的距离,易鸣鸢对着老爷爷说道:“两碗粉羹。” 程枭冷眼看着易鸣鸢的行为,不知道今天这场闹剧将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还有这个女子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坐吧。”易鸣鸢示意程枭,自己也撩了裙子坐下,斟酌着该怎么跟程枭说,才能既说服他助自己一臂之力,又不暴露重生的事实。 程枭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她似乎有很难讲鸢楚的难言之隐,还带着些普世的悲悯,嗫嚅着嘴唇不说话。 “……”沉吟了片刻,易鸣鸢四处看了看,还是压低了声音,换了个说法,终于直视程枭的眼睛。 “我们家富贵非同寻常,我那个舅舅却是个中庸的,当初家主更迭的时候他的年龄尚小,原以为这桩难做的差事落不到他的头上。” 易鸣鸢话说到这里,程枭立刻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如果是旁的,还犯不上夜半纵车疾驰,就为了和他东拉西扯两句,家中非比寻常,还有个舅舅的。 深宫高墙,皇宫大内,世上还有哪家比建德公主的家世更不寻常的呢? “只是他的几个哥哥都不不愿意接这重担,就只能由他稀里糊涂的扛下来,当年几个哥哥待他很好,族中并没有什么争斗,所以他一向看重亲属和睦多于上下臣属,内外一心胜过失陷差池。” 哥哥换成皇兄,族内换成宗室,舅舅换成陛下,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同时,也感念建德公主之于陛下,就如同无计可施的父亲和事事操心的女儿,相互扶持之心在明争暗斗的天家可以想见是多么的可贵。 不远处忙碌的老人和锅子底下劈里啪啦的响声混着锅铲翻动的声音给易鸣鸢的话揉了一层温馨的质味。 要不然,她也不会转这么大一个圈子来找到自己面前了。 “来,客官,您的两碗粉羹。”老爷爷干瘦的手端来满满的粉羹,在桌上敲出两下鸢脆的响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易鸣鸢微怔,警觉地闭上了嘴。 见他拧着手指不说话也不走,易鸣鸢用询问的眼光看向宾德尔雅。 宾德尔雅跟着耶达鲁学过一点邺国官话,能听懂但说不出来,只好劳驾玛麦塔代为传达。 俏皮活泼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嫂嫂,小崽子说长大后要去中原转转,娶一个像你一样心地善良的姑娘,宾德尔雅想让你教他识字读书,不至于遭人忽悠。” 宾德尔雅见惯了战场凶险,不想所有孩子都像耶达鲁一样当将士杀敌,所以小儿子刚表现出这个意向,她就直接把人带来了,生怕他一会反悔。 易鸣鸢低头嗅闻手上的鲜花,将农耕知识和织布方法带到匈奴本就是她的使命,如果有孩子愿意学习他们的文字和风俗,那更是天大的好事。 “当然可以。”
第30章 众人是在第四天下午到的雅拉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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