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秋看着那两道疤,甚至不敢触碰,痛哭出声:“我的孩子。这些年……你沦落在外,都过的什么日子啊!” 爹爹应当没告诉阿娘她与姬家的那些事,程令雪也不希望她知道,她甚至开始后悔,当初姬月恒给她抹药时,她不喜欢他故意撩拨拒绝了,又觉得这是她的过去,留下来更有意义。 可她忘了,家人会心疼。 她说了谎:“我很早就被师父收养,没有过过苦日子,更不曾被人欺负,这疤是行侠仗义时留下的。阿娘也知道,我不爱琴棋书画,我习武的时候虽也摔过,但可以换来一身武功,我很满意,这身武功,就像阿娘的才华一样,是底气。” 沉吟秋停住哭泣,她抚上那道疤,细心地为女儿擦拭后背。 入夜,母女二人躺在一张榻上。 程令雪忽然想起一件事:“走丢前的记忆我记得的不多,我本以为二妹妹是在我走散后出生的,可二妹妹应当已十五六岁了,是我忘了她么?” 沉吟秋怔了怔。 “惜霜是你的妹妹,小你一岁,因多病养在你姨母家,你幼时见过的。” 程令雪认真想了想。 “这般说我的确有些印象。” 将这个困惑抛诸脑后,程令雪继续听着阿娘的絮叨。 沉吟秋把这些年家中发生的事逐一告诉她,包括弟弟妹妹幼时的顽劣行径,家里狸奴生过多少次病,钜细无遗。 程令雪认真听着。 阿娘的叙述让她仿若从未走失。 回家的感觉逐渐真切。 过去十年,吃过所有的苦都不值一提,真好,爹娘一直都记得她。 她还有了弟弟妹妹。 . 有了个会武功的姐姐,楚钧恨不得当即炫耀,看着稚气未脱的弟弟,程令雪也生出小孩心气,想为他撑腰。可惜私塾正放田假,姐弟二人迟迟不能如愿。 相比楚钧的活泼,楚惜霜更安静,待所有人都是若即若离的模样。程令雪也是无事不会主动说话的性子,姐妹二人彼此间客气有余,但亲近不足。 沉吟秋看在眼里,为了她们多接触,这日便让那程令雪和楚惜霜一道出门替她去胭脂铺子中挑东西。并称:“七七武功高强,我便不让护卫护送了。” 一路上,两人都憋不出三句话。 楚惜霜在马车里静静地看著书,程令雪则百无聊赖地把玩剑穗,二妹妹体弱,苍白恬静,总叫她想起某个人。 初识时,每次在马车上,也是她在把玩剑柄,那人自顾自看书。 算起来,如今已入六月,刚好半年,不知他的毒解了没。 呸,混蛋! 程令雪咬了咬牙,把剑穗上的流苏都给拔了下来,突兀的动作吸引了对面楚惜霜的注意,见姐姐眉间冷意凛然,恬静的少女面露无措,强作冷静道。 “长姐怎么了?” 吓到了妹妹,程令雪目光极力温和,抚了抚剑穗:“无事,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个……一个仇人。” 楚惜霜喜静,平日情绪也总是很淡的,不大喜欢搭理人,连对爹娘都是恭敬多过亲近,但一听到“仇人”的事便来了兴致:“长姐武功高强,性情清冷超脱,究竟何人能威胁到长姐?” 想起那人,程令雪就头疼。 她淡道:“是个小人。” 楚惜霜认同颔首:“的确是这样,书上曾言,坦荡之人,往往最怕小人。” 说罢又埋头书中。 程令雪哭笑不得,和那人不同,二妹妹也爱看书,但是真的正经。 和她一样。 两个正经人又尴尬地沉默对坐,好在很快便到了铺子附近。 下了车,程令雪和楚惜霜一道往巷子里走去,在转角处碰上一个人。 是一个身后负剑的墨衣少年,瞧着十八九岁,模样俊俏,剑眉星目,身形高挑矫健,但肤色苍白得似常年不见天日,目光里亦透着邪气。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们姐妹。 邪气的目光在看到程令雪和楚惜霜时化为震惊,剑眉越蹙越紧。 “你们——” 楚惜霜原本在回想书中的内容,闻言才反应过来,看清少年面容,她起初疑惑,而后似突然想起什么。 楚惜霜眸中闪过一抹慌乱惶恐。 恬静疏离的闺秀缩成一团,躲在程令雪身后,牵住她袖摆。 “阿姐,他好像是坏人。” 小鸟依人的姿态让程令雪心软,她对文弱、需要保护的人总会生出呵护欲,柔声安抚一句,握紧手中剑,杏眸凝雪,冷冷地盯向那墨衣少年。 “你是什么人,为何拦我?” “你是她姐姐?她是你妹妹?你们……”那邪气的墨衣少年兀自念叨着,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口中迸出一句懊恼的脏话,“呔!格老子的!” 墨衣少年盯着楚惜霜,眼底闪过恼意,楚惜霜则越发不安,害怕地揪住她袖摆:“阿姐……” 见妹妹被吓到,程令雪将楚惜霜护在身后:“再看,戳瞎你的眼睛。” 墨衣少年被激怒了。 他很恨盯着姐妹两一眼,勾起唇,冷嗤道:“你倒真是个好姐姐,你们这两女人不愧姐妹,一样的蛇蝎心肠!” 笑容邪气又张扬,让程令雪觉得似曾相识,可他面容却很陌生,白净昳丽的男子,她也只认识那一个。 她没心思多想,跟没心思纠缠,袖中利落地飞出一枚暗器,击得少年措不及防,他似乎有所顾忌,竟不曾还手,只是运起轻功轻巧地跃上屋檐。 一个挑衅的声音远去了:“下次再见!你们这对食人花姐妹!” 程令雪念及惜霜在侧,并未去追,转过身见楚惜霜面色苍白,连双手都在发颤,想来被吓坏了。 程令雪忙收回暗器,安抚她:“别怕,他要敢再来,我会打跑他。” 楚惜霜点了点头。 “多谢长姐。” 她看着程令雪与自己相似的眉眼,杂乱的心绪平复下来。 当初那少年定是在骗她。 强迫自己将那邪气的少年抛诸脑后,楚惜霜重新望向程令雪熟悉的眉眼,眼底洋溢微光。那日见长姐舞剑,她尚无太大波动,可今日见到长姐杀气凛然的模样,只觉血液都在沸腾,长姐虽乍看之下瞧着和她一样是个纤弱的少女,没想到爆发出杀意时反差如此之大。 自幼多病,对于会武功的人,楚惜霜既畏惧,又艳羡。 何况这还是她的亲姐姐。 没错,亲姐姐…… 默念着这三个字,楚惜霜心中添了些微安定。她依赖牵着地程令雪的袖摆,不安又少一分:“阿姐,我们走吧。” 程令雪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又找回最初当护卫的成就感——不,那黑心公子哪有惜霜让人怜惜? . 二人买了脂粉,程令雪见附近有间书肆,突然想入内逛一逛。 楚惜霜也是第一回 来这里:“这书肆是新开的,和脂粉铺子是一个东家,原本脂粉铺子生意并不好,听说被那个年轻东家接手了,生意突然好转起来,连带着这条街其余铺子也起死回生。” 一旁有个小厮接过话:“我们新东家是个年轻公子,方及冠,如今年纪轻轻就掌着洛川姬家在江州、青州、泠州这三个江南大城的所有生意,小半年就把江州这边的产业盘活了,真是青年才俊!” 程令雪心头一颤。 洛川姬家,年初方及冠。 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公子吧?但那人一向无所事事,是个表面勤勉好学的纨绔子弟,他更说过不喜欢经商。 怎么可能是他? 楚惜霜闻言,亦道:“父亲与姬家有故,可我从未听他说起姬家有个颇具经商之才的公子,真是一鸣惊人。” 小厮道:“这位姬家九公子原本体弱,因而一直深居简出。” “什么,姬、姬家九公子?” 她还真认识! 时隔两百个日夜,听到这个名字,程令雪宛若再次见到他。 不,宛若再次逃跑被他抓住。 即便当初她是光明正大地离开,提及姬月恒,也还是会有耗子见到猫似的错觉,下意识怕被他抓到。 她慌神时,钱袋子啪嗒掉落。 面前出现一片淡青的素色袍角,有只修长白皙的手先她一步拾起。 看着这双清瘦如玉竹般的手,程令雪心里又是习惯性一慌。 她怯生生地后退一步。 四目相对。 是个样貌平平、身姿清隽颀长的青年,瞧着眉目和善,也不说话,仅是朝她斯文一笑,将钱袋递还她。 是她多心了。 程令雪定了神:“多谢。” 她转身同惜霜道:“二妹妹,我们要不要去别家看一看?” 二人往外走后,楚惜霜瞧出她的反常,忍不住问:“阿姐,那位公子怎么了么?难不成是你的仇家?” 程令雪摇头:“那公子不是,而是书肆的东家他……他卖的话本不好,会把正经人教坏。不值得花冤枉钱。” 她的钱就是从姬家要来的,再买姬家铺子的东西,岂不白忙活一场? 不买,死也不买! 这条街的东西她都不买! 两人离开书肆后,小厮忿忿不平地回到书肆:“那绿衣裳的姑娘说咱家的书不好,会教坏正经人!不值得她花冤枉钱!瞧着仙气飘飘的姑娘,怎一张口就造谣……许是对家的人。” 青年身后跟着的护卫笑得无奈:“不必担忧,那位姑娘并非是对家。” “嗯,是仇家。” 青年不疾不徐地拾起姑娘碰过的话本,手轻抚过书页。 沉静眸中颤着病态的微芒。 . 日若白驹过隙,已近仲秋。 转眼程令雪回家已有三个多月,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 这日楚钧下学归来,额上肿了个大包,眼里却欣然雀跃。 “七七姐姐!机会来了!” 程令雪哭笑不得。 之前楚钧就日日念叨着让她帮惩治那几个孩子,但两月前书院来了位新夫子,对楚钧格外关照。一连两个多月,楚钧不曾挨过打,寻不到炫耀姐姐的由头。 今日可算如愿被揍了顿! 翌日,姐弟二人往私塾去。 一路上楚钧嘴角翘得压不下,程令雪以拳抵唇弹道:“难过些。” 楚钧当即意会,相当熟练地挤出几滴泪,哭得委屈幽怨。 程令雪:“……” 这孩子也演得太真了。 刚到书院前,树上倏然飞下两个果子,程令雪一闪身,反手将其接住,头也不抬,将两个果子飞回树上。 “啊啊——!”从树上掉下两个高大健壮的孩子,捂着脑袋痛嚎。 楚钧气呼呼道:“长姐!就是他们了两个,揍了我一顿不说,还暗算!” 那两人原本见楚钧带了个弱质纤纤的姐姐来,并不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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