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知户部虽为六部之一,日常公务却比其他几部更为繁琐沉重,户部管得多管得杂,各司官吏已一添再添,却依旧不堪重负。别的衙门都是按时点卯散衙,独我户部官员常年累月因公务不得归家,每当忙碌起来,十天半月不归已成常态,而这种忙碌每年有十几次,几乎月月如此。” “本官请奏此事,也是有利于同僚,更是有利于朝廷,如何谈得上僭越,想必尚书大人也定不会怪我。” 户部尚书李承先,一位发色斑白的老者,平时总因户部事务太过繁琐,一副若有所思之态,今日也依旧是一副若有所思之态,让人看不出他对此举到底是赞同,还是反对。 李承先既不说话,王郎中自然不再理会他人。 他一转身,沉声对着上首又道:“臣还请奏,请陛下在今年科试中增设商科,为朝廷广纳有用之士。臣观各地新增税司有感,专才还要专用,光会读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会写时文策问,却连区区账册都看不懂,更不通商业之道,又如何去管天下税司?” 如果说方才他的话,不过是让人诧异,觉得有些扫兴。 这话一出,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时间,大殿上全是嗡嗡之声。 “王郎中,此言慎重,你可知朝廷开科取士,关乎江山社稷,岂是你说再设一科,就再设一科?” “士农工商,商本就为末,让商人入朝为官,岂非乱了章程?” “商人蝇营狗苟,唯利是图,是时必会借机牟利,祸乱朝政。” 王郎中反驳道:“商人有瑕,但并非所有商人都有瑕,下官只说增设商科,可并未说让商人入朝为官,我朝本就不禁商人子弟参加科试,诸位大人为何如此激动?到底是以此为借口,还是不想让朝廷增设特科?” “圣人曰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不读经义不通做人,如何为官?” “那做官是为何?”王郎中问。 “当然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生民立命却不通时务,只知空谈,难道用一张嘴就能为生民立命?难道就如大人这般之乎者也就能为万世开太平?” 被反驳的老大人气得手指直抖,骂道:“竖子谬论,竖子狂妄!” 这时,站在一旁的纪景行出来说话了。 他穿一身明黄色四团龙圆领袍,白护领,头上戴着翼善冠,矜贵文雅,稳重从容。 “孤觉得王郎中言语确实有些失当,但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专人办专事。这恰恰也是儿臣这趟下江南后的观感。” 后面这一句,他是对着龙椅上乾武帝说的。 “可太子殿下要知晓,朝廷开科取士,非同儿戏,岂能说改就改?” “正是正是,科举乃朝廷命脉,不能随意处置……” 这时又有人说话了。 是工部侍郎洪云升。 “臣倒觉得王郎中所言有理,当年臣也是被特例召入朝廷为官,这些年因臣年老体迈,又旧疾缠身,屡屡感到力不从心,但朝中精通水利者,几乎再无他人。新晋的年轻官员,要么好高骛远,要么自居自己读书人,不愿前往地方。可水利之事本就要去实地采集勘验,才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又该从何处改良……” 说到这里,洪云升再说不下去,而本来嘈杂的朝堂也安静了下来。 不同于其他人,洪云升并不是经过科举才入朝为官,他原是一地河务小工,因在当地组织百姓护堤有功,进入朝廷视线。 那一场洪水,淹了十几个县,独他所在的那个县,因用了他想出来的法子保护了河堤,幸免于难。 早年,黄河由于改道,年年泛滥,以至于民不聊生,朝廷光赈灾无用,还得从根本解决问题。河道衙门一众官员尸位素餐,拿俸禄时一个比一个积极,朝廷年年拨款,河堤年年修,却年年总要被冲毁几处。 就这,洪云升被特例提拔了起来,开始了他长达几十年的治河生涯。 从一个河务小官,一路升到河道总督。 早年他一直在各地治河,也就近些年年纪大了,才升到京城来,任正三品的工部侍郎,权当是养老了。 可真能养老? 大水无情,百姓却要依仗水源为生,江河湖泊时时刻刻都在改变,就如那黄河,淤泥被河水冲刷久了,就会往上堆积,堆积到河床比河岸还高,一旦堤毁,就会淹没无数农舍农田,这时就需要因地制宜去治理。 可朝廷里关于水利上的人才,却并无几个,后继无人,洪云升哪敢荣养? “不懂可以学,学无止境,但擅开特科,是万万不行的。” 洪云升也没理这人,只是淡淡道:“本官对开不开特科,并无执着,这样吧章大人,你为工部推荐几名年轻官员来,老夫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听到这话,这位章大人不说话了,半天支吾了一句。 “你乃工部,我乃礼部官员,如何能越过一部之隔,为你推荐官员?” “看,说来说去,还是年轻官员都不愿意到工部来治河,都知道水利是个苦差事,都知俸禄拿不了多少,但靴子要磨破无数双。” 洪云升面上微微含着嘲讽。 “臣这一生磨破的鞋,可以堆满十多间大屋,也因治河,常年病痛缠身。当然臣并非为自己居功,不过是想说既然年轻官员好高骛远,洁身自好不愿做苦差事,那不如让愿意做的来做。” 最后这句,他是对着乾武帝所言,也表明了他的意见。 都说十年寒窗,一朝飞跃龙门,越过龙门的人自诩从今往后再是不凡,自然要挑肥缺、清贵的缺,而不愿去挑那些没油水又辛苦的缺。 可对于常人来说,能做官,已是祖坟冒青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但凡能有一丝做官的机会,谁不是汲汲营营? 可经义策论八股文,拦下了多少人? 真若朝廷开科取士,不考四书五经,不考八股策问,只考专科时务,大概有无数人前赴后继。 就如洪云升这般人,早年因家境因学问考不上科举,却又精通河务,谁又敢说这偌大的大梁,这四万万人口里,就没有这般困于非正途出身的人才? 王郎中站出来又道:“臣之意与洪大人相同,并非精通经义不可,而是光通经义,却连算数都不会,来到户部真是毫无用处。” “当年大唐王朝摒弃门第之别,废除门阀权贵士族垄断,广纳天下寒士为才,也并非只设进士一科,主要分了六科,其中明算一科是为算科,臣所言的商科,不过是将算科包含在内罢了。” 这一番话,鄙视之意明显,竟嘲讽天下文人竟连算数都不懂。 “是谁与你说,精通经义却不通算数?!!”一位老大人涨红着脸怒道,旁边的人拉都拉不住。 王郎中叹了一声,道:“诸位大人,此乃朝堂,并非辩场,你我在此吵,大概吵上一年也不会出结果。不如这样,在三司六部五寺中广招精通算学的官员,再从民间招来精通算学的平民,双方比试一场,若朝堂官员赢,此后本官再不提增设特科之事,若普通百姓赢,则诸位大人再不阻拦增设特科?” 这—— 众官迟疑。 王郎中再下一计狠药。 “看来诸位大人也心知肚明朝廷科举的弊端及种种不足之处,可偌大朝廷,衮衮诸公,竟无一人向陛下提及此事,你们到底是何居心?还有脸说是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 高阔威严的大殿,这一声宛如炸雷,久久盘旋于梁柱之间,竟让人震耳发聩,一时之间,竟再无人出言。 这时,高居在龙椅上的乾武帝出声了。 “既无人反对,那么就照着王郎中法子办,此事由……” 他目光在下方巡睃,本是落在太子身上,哪知纪景行竟对着亲爹眨了眨眼,于是乾武帝又将目光落到端王身上。 “那就由端王负责吧。端王乃皇室宗亲,非士子出身,也非平民,正好不偏不倚,也免得是时你们又说不公。” 这时,纪景行又站出来说:“那父皇,儿臣请求赐婚之事?” “你娶太子妃,乃皇族家务,拿到朝堂上来说,本就占了商讨政务的地方,如今诸位大臣都在为朝廷殚精竭虑,你倒好,又提娶妃之事。” 纪景行无辜道:“这不是历朝规矩?儿臣也不想让私事干扰政务,可……” “行了,你闭嘴,退朝之后来找朕。” 纪景行大喜,忙躬身道:“谢父皇。” 乾武帝站了起来。 “事情就这么定了,退朝吧。” 负责朝仪的太监,高声呼道:“退朝——” 纪景行忙跟了上去。 这一串事情发生得极快,根本不给人时间反应,那父子俩已经走了。 一众大臣愣在原地站了半响,之后才做鸟兽散状。 早朝虽散了,人心却是沸腾。 随着百官出了宫门,顷刻这件事被传遍了三司六部五寺等众多府部衙门。相对比,陛下为太子赐婚这事,似乎就显得那么不起眼。 纪景行准备也是齐全,前脚拿到圣旨,后脚就带着宣旨太监去了西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长子太子纪祚人品贵重,文武兼备、天资粹美……今兹闻苏州盛泽颜氏有女名曰青棠,待字闺中,知书识礼、聪慧敏捷、品貌端庄,秉性端淑……特赐于太子为正妃。一切仪礼,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吉日大婚。钦此!” “谢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呼声中,众人皆是三跪九叩,为首的颜青棠宛如木头人也似,行完了整个礼。 直到纪景行将她拉起,并顺手拿过宣旨太监手中的圣旨,置于她手中。 “这就成了?” 颜青棠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纪景行拉着她往殿里行去,一路上并将今□□堂上发生的事告知于她。 “这王庚真是个人才,平时看着默不作声,却以一敌百,毫不怯场,将那些官员驳斥得俱是面红耳赤,恨不得出娘胎时再多生几张口。也是洪大人,我倒没想到今天他会突然帮腔,若非有他的神来之笔,今日之事恐怕没这么简单能做成。” 起初纪景行的打算是,他提赐婚,再找个人出来搅浑水,于是他让人找了寒门出身的王庚,正好此人也是户部官员,双管齐下。 洪云升完全属于不请自来。 此人太有重量了,洪云升虽并非科举出身,却屡建奇功,且不眷恋名利,一直外放在地方,屡次力挽狂澜,在社稷上民生上,都有大功。 他没有坐上九卿阁臣之位,那是因为他醉心于水利,于官场名利并无兴趣。若不然,坐上一部之首并入阁,对他而言是轻而易举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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