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族叔你可不能不管我们……” 不光他哭,女人孩子也哭。 一大家子哭成一片,简直鸡飞狗跳。 颜翰河额上青筋乱跳:“那你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我这不是来找族叔做主……” “那也没让你跑到家里来!”颜翰河低吼。 “族叔,难道你要过河拆桥……” “我过河拆桥你的头……” 此时,颜翰河哪还顾得上什么脸面镇定,他几乎可以想象,今天颜世海带着一家人大张旗鼓找到家里,明天外面会传成什么样。 好你个颜青棠! 一环套一环,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颜少东家!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谁也不要怨谁……” 暖阳透过槅窗洒射进来,窗外的芭蕉绿荫如盖。 窗下,一身素白的颜青棠,随性地靠在罗汉床上,一手拿着账本看着。 看得出今天姑娘心情不错,素云几个丫鬟自然心情也好,便捡了些姑娘爱吃的点心汤羹端来,想把最近瘦了一圈的姑娘补回来。 “我又不是猪,吃不下了……” 颜青棠嫌弃地推开瓷碗。 鸳鸯小圆脸上满是黯淡,俄顷泪珠撒下,可怜兮兮。 “姑娘你看你瘦的,昨儿侍候你沐浴,都能看见骨头了……”她边说边抹泪,“姑娘瘦成这样,身边丫鬟却个个吃得体圆如猪,打今儿起,鸳鸯也不吃饭了……” 颜青棠无奈扶额:“我吃还不成?” 一旁,素云和如梦掩口窃笑。 看来姑娘不吃饭,还得上鸳鸯。 至于个个体圆如猪? 也就鸳鸯是个胖鸳鸯的,她们很瘦的好不好? 银屏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册子。 “姑娘,这是要送去谢家的聘礼,张管事让我拿来给姑娘看看,若是没有添减,就照册子办了。” 颜青棠放下账本,接过册子。 时下招赘,也需聘礼,招赘的人家需向被招赘者下聘。 不光有聘财,还需写明婚书。 诸如是否承嗣,男方入赘后可需改姓,生育孩子后跟男方姓还是女方姓,若女方家有长辈,赘婿是否与女方家长辈养老,又是否与本家父母养老等等。 不过一纸婚书,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至于招赘后是否能过得顺心如意,多数还要看人心。 颜青棠在心中暗叹一声,正翻着册子,一个小丫头走进来禀报:“姑娘,吴家奶奶来了。” 正说着,一个身穿深蓝色素面褙子,月白色褶裙,约莫有双十年华的女子走了进来。 “兰姐姐,你怎么来了?” 颜青棠下榻穿鞋要迎她,被吴锦兰按住了。 “行了,你别下来,你我还客气什么?” 坐下后,丫鬟上了茶,端来点心瓜果。 “兰姐姐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没把倩儿和小月月带来?” 话出口,颜青棠意识到自己失言。 她家新丧,确实不太适宜带孩子过来,也是之前吴锦兰每次来都会带上孩子,她一时给忘了。 “那日我和瑾哥来吊唁,当时人多,也没机会跟你说话,我想着你家丧仪应该毕了,便来看看你。你怎么又瘦了?” 吴锦兰人如其名,像朵被娇养的兰花,生得白皙秀丽,性格温婉。她比颜青棠大两岁,今年二十一,早在五年前便已成亲,如今生养了两个孩子。 吴家在距离盛泽约有四十多里的震泽镇,震泽和盛泽一样,都为吴江大镇,以丝纺为主。 不过不同于盛泽乃苏松两地最大的纺织重镇,及丝绸布匹集散地,震泽临近太湖,当地桑园密布,主要以产丝为主。 吴家在当地也算薄有家底儿,有绸缎铺子、染坊织坊若干,另还有一座大桑园。 因为都是做丝织生意的,早先吴老爹便和颜世川认得,两家算得上是世交。 “我哪有瘦,怎么都说我瘦了?可能是我穿得素,所以显得瘦?”颜青棠摸了摸自己的脸。 一旁,鸳鸯插嘴说:“奶奶你可别听信我们姑娘的话,她就是瘦了,瘦了好多,昨儿奴婢侍候她沐浴,都能看见骨头了,可她就是不承认自己瘦了。” 吴锦兰和颜青棠交情好,连带彼此的丫鬟也都相熟,所以鸳鸯的插嘴也没人斥责。相反吴锦兰见她皱着胖脸,满是心疼的可爱模样,被逗得笑了起来,顺势附和了两句可不是她就是瘦了。 一旁的丫鬟婆子都被逗笑了。 笑毕,鸳鸯和银屏引着吴锦兰身边的丫鬟婆子下去了,只留了素云在一旁侍候。 “你没事就好,我就怕你像我当初那样,几个月缓不过来,当初若不是怀了月月……” 月月是吴锦兰的小女儿,今年两岁多,当时怀着她的时候,正逢吴家老爹去世。 “如今看着你还好,我就放心了,有些事总会过去的。”
第6章 ◎谢家二子谢庆成◎ “是啊,总会过去。” 不论谁死了,太阳总会升起,日子总要继续过。 见颜青棠神色黯然,吴锦兰不禁有些愧疚:“瞧瞧我,好不容易鸳鸯把你逗笑了,我又说这些不着五六的话惹你不开心,咱们不说这些。” 两人又说起别的来。 期间,吴锦兰看见放在一旁的聘礼册子,拿过来翻了翻又放下,略有些感叹道:“这样也好,当初我就劝你不如听了颜伯伯的,招个赘婿进门,也不知你为何反感,还跟颜伯伯闹了几天气。” 颜青棠笑了笑:“那时我忙都忙不过来,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去成亲。” “也是,你跟我终究不一样。” 若说吴锦兰是一朵娇养的兰,颜青棠就是一棵松。 同样是女儿家,幼时经常在一起玩耍,可随着年纪的增长,两人却趋向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一个读书识字,看男人才会看的经史子集,一个也读书识字,看的却是女德女训。 再之后,一个被爹带着进桑园进织坊,去各地行市街集,了解一匹丝绸是如何制成的,需要多少人工,多少生丝,而吐这些丝的蚕,又需要吃多少桑叶。 把这些生丝织成丝绸,又需要多少时间,一个织工每月能织多少丝绸,所织丝绸又能换银几许,绸缎行把这些丝绸布匹收上来,运到各处去售卖,又能获利多少。 另一个却是开始学习女工,学着穿针引线、绣花做鞋,烹饪饭食。 及至都长大了,颜青棠越来越忙,吴锦兰渐渐变得足不出户,两人见面时间也越来越少,但所幸是打小的情谊,关系并不曾改变。 直到吴锦兰十五那年,吴家老爹沉疴难治,却碍于长女生性柔弱,唯一的男丁尚年幼,只能为女儿招赘。 吴锦兰总是问颜青棠为何不愿招赘,却不知颜青棠排斥招赘,恰恰是因为她。 彼时,在得知兰姐姐要招赘后,颜青棠心里是祝福的。 可随着赘婿张瑾的入门,双方不免因吴锦兰有了些交际。 张瑾在入了吴家后,就接过了吴家所有生意,都是做丝织相关,少不得打交道。尤其颜家生意做的大,吴家很多生意其实还要仰仗颜家照顾。 起初只是因为下面人报上来的一点小事,因此颜青棠对张瑾有所留意,渐渐地一些小端倪小龃龉越来越多,让颜青棠得出一个结论。 张瑾似乎并不是个好人。 只是此子心机深沉,做事小心,一直让她抓不到确切实在的把柄。再加上吴锦兰十分依赖丈夫,吴家也没有可以压制他的人,颜青棠只能将这些晦涩压在心底。 …… “你也是的,月月还小,离不得你,你为了来看我,就将撇下她在家中。” 吴锦兰根本没想到颜青棠是在套她的话,迟疑了下说:“我听瑾哥说,颜家似乎发生了些事,好像是颜氏族中来人逼你了,我实在放心不下你……” 解疑了,为何兰姐姐会在这时候来,为何见到聘礼册子不惊讶,反而似乎早就知道她要招赘。 这几天随着外面流言蜚语满天飞,她招赘的事并不什么秘闻。 可颜青棠也了解吴锦兰,她作为一个后宅妇人,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没有接触外界消息的渠道,且震泽和盛泽的距离并不近。 她是怎么知道的? 只能是有人告诉她。 所以是张瑾让她来的。不,正确应该是张瑾想让妻子来,才会告诉她这些。 张瑾为何想让吴锦兰来? 所以所谓的龃龉就是这么产生的,此人心眼太多,心计也太深,让人如鲠在喉,却又没办法直言。 毕竟整件事若细究起来——本就为外人所知,张瑾知道后思及妻子和颜青棠的关系,便告诉了妻子,也不是什么值得介意的事。 但颜青棠若以此为借口,说点什么张瑾的坏话,只会让人觉得她小心眼。 可恰恰是诸如此类的事太多了。 “对了,荣哥儿还好吧?” 提到荣哥儿,吴锦兰露出笑容。 “荣哥儿好着呢,上个月我去看过他了,人吃胖了,比以往也懂事了不少。说起这个,我还要谢谢你,当初多亏你帮我教训了他一顿,又把他送去洪山书院。你不知道为了他,我跟先生私下里赔了多少罪,暗里为他哭了多少次,偏偏瑾哥总说小孩就这样,等再大些就懂事了……” 看着闺友白皙娴静的脸,颜青棠暗暗叹了一声。 等大些?多大? 江南富庶,稍微有点闲钱的人家,都会将孩子送去学堂读几年书,吴家倒也把荣哥儿送去了学堂,却是随着他的心意去或不去。 一个几岁孩童,哪里懂得读书的重要?没人管,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还到处惹是生非。 吴锦兰是个妇人,顾忌弟弟幼年丧父,不忍多加管教,可张瑾也眼睁睁看着只纵容不管教,若妻子去管反而制止,那就有问题了。 只是这一切太隐晦了,又没有确实把柄。 怎么说? 说不得。 吴锦兰并没有留太久,也是还惦着两个孩子。 她走后,颜青棠继续看聘礼册子,觉得没什么要添减的,就让银屏拿去给张管事照办即可。 之后,她让素云去取了个匣子来。 匣中有一卷文书,其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正是一纸双方还没签字画押的婚书。 颜青棠沉思片刻,让素云取来笔墨,在婚书上又添了两行字,待墨迹干后,收好放回匣子里。 一旁的素云欲言又止,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位于城西的甜水弄,金阿花刚从外面回来。 她约有四十多岁,身材圆胖,脸上都是笑,进门的时候还哼着当地哩语小曲儿。 她先去把菜篮放下,瞧见东厢支摘窗是开着的,便扬声道:“庆儿,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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