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景一直没露面,若非外面的局面还没清明,她真想离开这里。 是夜。 葛家起了一场大火。 大火吵醒了整个苏州城,无数负责城防的兵丁、衙役,拖着水车前来。 提刑按察使司、布政使司、巡抚衙门,以及都指挥使司都被惊动了,更不用说本就该出现的苏州知府。 阮呈玄刚下车,就看见后面来了一顶熟悉的官轿。 他往一旁让了让,轿子在他身边停下。 不多时,一名老者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正是他的顶头上峰,提刑按察使郭南山。 郭南山大抵是睡梦中被吵醒,头发和官袍都是规规整整,但眼角竟夹了坨眼屎。下了轿,他便招呼阮呈玄道:“阮大人也到了?” “郭大人。”阮呈玄作揖为礼,“都来了,阮某自然要来看看。” “说的也是。” 两人相携往前走去。 不远处,葛家宅子前的空地上,巡抚卢游简,布政使卞青,以及其他几个蕃司臬司的从属官都在,还有都指挥使司的一个千户。 倒显得作为知府的薛思吉官位最低,只能陪站在一旁。 “几位大人都在啊。” 大家各自行过礼,目光投向正冒着黑烟、跳跃着火光的火场。 “人可都救出来了?”郭南山问。 “都救出来了,家眷和下人们都在那里安置着。”负责回话的衙役,指了指远处的一片空地,那里密密麻麻或坐或立了许多人,大多数人的面色都是惶惶不安,也有些女眷和小孩在小声哭泣。 “……最开始着火的地方,是葛家四老爷葛宏慎的书房,因为今晚风大,火窜得太快,葛家的下人反应不急,才烧成现在这个样子。据葛家的家眷说,他家四老爷在书房,这火势太大,也没法进去救人……” “……注意别让火窜出来了。” “已经让人挖了隔火带,里面也正在极力扑火。” 问完话,郭南山转头看了看众人:“各位大人,对今晚这事有什么看法?” 一听说问看法,自然表情各异。 半晌,有人道:“能有什么看法,天灾人祸,大抵是葛家这位四老爷在书房看书,不小心撞倒了烛台?” 普通烛火能烧成这样? 都知道此人这话就是唬傻子,但当着面还真没人去戳穿。 “这葛家可与织造局贪腐案有关,刚说要传人去问话,后脚葛家就烧了,莫不是谁故意纵火,就为了消除证据?” “李大人,你说话就说话,看我做什么……” 不同于旁边几个小官斗嘴斗得不亦乐乎,这边几位大人可就显得淡定多了。大多都是目色平静地看着火场,至于心中是否还如此平静,那就不可知晓了。 疾风司也在,不同于这些人,陈越白隐在附近的一座二层楼里。 “这些人真是厉害了,京里刚说要派钦差来,后脚就把葛宏慎灭口了,还把他书房烧了。”陈越白举着千里镜骂道,又问,“派去的人怎么说?” 正说着,有人来禀报了。 “头儿,我们潜了进去,但那些灭火的兵丁和衙役哪里是在灭火,反而像是在故意放火,属下看到好几个人偷偷把火往旁边引,还有一些人一边灭火一边在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 有人怕葛宏慎人是死了,但若遗留点什么东西来,留下后患。 不然那些高官大员为何半夜不睡,都站在这儿? 还不是有人等结果,有人找东西,有人隔岸观火,有人浑水摸鱼。 陈越白就是那个浑水摸鱼的。 也是没办法,疾风司不适宜人前显露,只能暗中来。 “让人盯着,若真找到什么东西,就把东西抢过来。” “是。” 待人都下去后,陈越白看向一旁戴着面具的景。 “京里钦差的车马大概后日就到,主子到时真要以钦差的身份人前显圣?” 纪景行收回看向火场的目光,瞥了他一眼:“这事不是已经定下了,又问做什么?” “可……” 陈越白还是有些担心,“苏州这片地界见过您真颜的没几个人,要说郭南山算是一个,毕竟当过太子少傅,颜瀚海当初曾给您讲过两次经,算一个。卞青、司马长庚及卢游简,多年未回过京,大概是没见过您成年后的模样,但是属下总担心……” 纪景行打断他:“只要这三人没见过就成,至于其他人,孤再了解他们这些老狐狸不过,即使发现了什么端倪,也不敢拿出来说。更何况有端王世子的身份做遮掩,纪劼与我乃堂兄弟,年纪与我相仿,容貌也有些相似……” 最重要的是,如今端王世子纪劼就在安徽,正冒充太子往山东的方向去。 是的,由于之前实在分身乏术,纪景行就在堂弟纪劼身上动了主意,给他传信让他去了安徽。 纪劼在安徽冒充太子,他这个真太子在苏州冒充端王世子。 “另外,我给郭南山打了招呼,由他帮着遮掩,谁也不敢多想。” 郭南山以前当过一阵子的太子少傅,所以他对太子应该是再熟悉不过,自然不会认错人。 陈越白当即不再说话了。 火终于扑灭了。 卞青对几人拱了拱手:“各位大人,时候也不早了,如今火熄了,也算安了我等的心,卞某就先告辞了。” 安了谁的心? 安了你的心吧。 不过这话没人会在表面上说就是。 “卞大人慢走,我们也就不多留了,留几个人看着便是。” 几位大人各自走向车轿停放处。 苏州知府薛思吉凑到郭南山身边来,道:“郭大人,您老消息素来灵通,听说京里这次派来的钦差是端王世子,不知此消息可是真的?” 一听这话,旁边连忙竖起了好几个耳朵。 郭南山瞥了他一眼,笑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薛思吉陪着笑:“这不是职责所在,大人也知道这苏州的知府不好当,若真是这位贵人来,下官可得琢磨着怎么迎接一下。” 端王乃当今陛下最信重的弟弟,当年陛下还未登基时,端王就是铁杆的魏王党。 没见着自打陛下登基后,什么赵王、汉王大多在朝堂上销声匿迹,如今就是个闲散王爷,只有端王深受陛下倚重,时不时领着差事出京办事。 作为端王世子,身份自是贵不可言。 据悉端王世子与太子的关系也十分亲近,不出意料的话,若干年后等太子登基了,端王世子就会成为太子身边另一个端王。 搞明白这层关系,自然免不得就有人心思浮动了。 “你小子啊……” 郭南山指着薛思吉点了点,也没否认也没默认。 不过他这反应相当于是默认了。 待他走后,剩下几人互相对了个眼色,又拱了拱手,也各自散去了。 今晚这一出,到底谁的目的达成,谁的目的没达成,谁也不知。 不过通过这么一出,倒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即将到来的钦差,也就是新上任的江南织造是端王世子。 颜青棠也知道了。 她是第二天知道的。 不光知道这些,她还知道颜瀚海他们虽提前就勘破了阴谋,想说服葛宏慎倒戈,或者从葛宏慎手里拿到一些东西。 只可惜这两个目的都没达成。 阳谋之所以是阳谋,就是目的和结果都让你提前看见了,但你就是破解不了。 颜青棠几乎不用猜,就知道想堵住葛家这张嘴的人,用了什么手段。 不外乎以葛家其他人为威胁。如此别说让葛四爷倒戈,你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他大概也会一头撞在刀上,主动求死。 商场终究与官场不一样,看似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实则所有的角斗、厮杀、狰狞与恐怖,都潜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说不定哪会儿就对你挥起屠刀,而你为了某些东西,只能慷慨赴死。 “害怕了?” 颜青棠没说话。 “这就是我一直不想你牵扯进来的原因,这里有大恐怖。”颜瀚海提起茶壶,将她的茶盏斟满。 颜青棠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升起一股好奇心。 她看过她爹跟他来往的信,从第一封看到最后一封,可以明显从信上看出他在慢慢改变。 怎么说呢? 就好像一个满腔抱负与热血之人,渐渐变得波澜不惊,就如同这官场一般,将一切情绪都潜藏在水面之下。 也许他本非无情之人,只是诸如这样的场面看得太多,经历了太多,才渐渐改变了自己。 但颜青棠没有忘记,他们之间其实有仇。 “若你早能有此感悟,也许我爹不会死。” 这话让颜瀚海当即静默下来,终归究底她和他之间一直隔着一条人命,也许还要加上她的一条,只是她侥幸没死罢了。 “你好好养伤,我还要回布政使司,接下来苏州应该会很热闹。” 确实热闹。 因为这位端王世子的到来,近日苏州各官署衙门都沸腾了起来,苏州知府薛思吉更是忙前忙后,想巴结的心思只差明写在脸上。 只是颜青棠没想到这事竟会与她牵扯上。 “新的江南织造召集各大丝绸商前去织造局说话?” 李贵点头道:“消息是直接通过吴江县衙,递到家里去的,姑娘如今可怎么办?” 怎么办? 自然不能不去。 经由这段时间的养伤,如今颜青棠的胎气已经坐稳,身上的淤伤也消得差不多了,只有手上的伤稍微严重些。 但由于有景送来的药膏,如今血痂已经掉了,布也不用裹了。 当然,还是不能拿重物,但不影响简单的日常活动。 “有说什么时候?” “明天申时。” “行了,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去就是。” 颜青棠琢磨着,既然要出门,再住在这里已没有任何意义,就想找颜瀚海告辞。 可连着两天,颜瀚海都没有露面,她也让素云去问过颜府其他下人,下人都说老爷这两天很忙,每天都是晚上才归。 见此,此事只能暂时搁置。 到了次日,颜青棠提前就做好了准备,未时三刻便出了门。 她寻思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新上任的江南织造又是天潢贵胄,谁知有没有什么怪癖,自然要提前到。 到了地方,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人很多,大商小商聚集了二十多个,个个都是熟面孔。 见颜青棠来了,有人主动上前来打招呼。 “颜东家,这是从何而来,听说你前阵子受伤了?” “六爷既知晓缘故,何必明知故问?” 颜青棠脸上笑吟吟,语气可丝毫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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