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立春已过。 清晨时分的秦淮河上静谧无声,水面烟雾缭绕恍若仙境。 此刻天还未亮透,港口的码头上架起了庭燎,自远处望去,像是点点浮空的星火。 再仔细一看,便会发现那乌泱泱一片皆是垂首站立着的人。 为首眺望的男子时值中年,穿着一身整齐的缁色官袍,正是金陵郡杜太守。 听闻大皇子要亲自下江南,他连着几日都没睡个好觉,今日更是天还未亮就带领府衙众人等候在此处。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见两艘雕梁画栋的游船停在了港口。 杜太守连忙吩咐大家站好,又理了理身上的衣袍,才带着主簿、功曹等人迎了过去。 金甲羽林卫出行,若是亮明身份那阵仗不容小觑,杜太守正走着,只见两队带刀男子率先跑下船,那肃杀的气势似是浑然天成,将他吓得腿脚一顿。 待羽林卫站定之后,萧煜等人才走出船舱,见着他那身淡黄袍,杜太守双眼放光,连忙大步上前。 他深弯下腰,拱手行礼道:“下官杜启明,见过大皇子殿下!” 萧煜平和一笑,“杜太守无需多礼。” 他这一声喊得尤为响亮,萧玥头一回出洛京地带,还真是不知这江南人士竟如此热情,顿时又对地处姑苏的母家多了几分好感。 少女朱唇皓齿,云鬟雾鬓,浅笑时脸颊隐现酒窝,杜启明抬头,正瞧见她这副楚楚动人之姿,不由愣住。 他只知随行的还有当朝二品羽林卫中郎将,杨轩那身官袍他自然认得出,可这女子又是谁? 萧煜最善察言观色,见状,介绍道:“这位是六公主,女子出行,不宜张扬,就未事先通知太守了。” 话虽这样说,但实情却是,若传了消息来金陵,估摸着连宫里也会知道的,故此,越低调越好。 杜太守又说了些欢迎客套之词,随后便领着众人上了车马。 他在金陵城郊有一处私宅,规模不大,但贵在景致古朴清幽,此番,便用来做接待之用。 沿途路过金陵府衙,里头已经备好早膳,只待众人入席。 用膳时,萧煜对那私宅一事也是随口一问,谁知杜启明当即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恭声解释说,自家夫人出自富庶商贾之家,购置私宅的钱都是她出的。 萧玥手里掰着菱角,强忍住笑意,看来这位太守不仅热情,还是个为人老实的妻管严呢。 杨轩淡淡瞟了一眼,大抵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虽说目前没看出杜启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真正的恶人往往藏得越深,所以方才还在路上时,他就派人先行去了别院打探。 金陵城人烟旺盛,集市于巳初时分开放。 自府衙出来后,萧玥没急着跟去别院,而是带着露茴和展护卫前往集市。 金陵与姑苏的风土人情相似,她想着顺道买一些特产,给身在岭南的外祖父一家捎过去。 主干道宽敞整齐,各类匾额气派的店铺林立,看起来商业极度繁荣,只不过集市设在较窄的街道上,不许车马入内,萧玥便留展护卫在路口看车,自己带着露茴步行进入。 沿街小摊早已支起,想必再过一个时辰,这里便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此情此景,又让她回忆起了上元节那夜的庙会,本就顾盼多姿的一双眼,若是再想起那人,瞳内升起的柔情娇妩,凭哪个男子见了,怕是都会有些移不开视线。 这厢二人正停在一个折扇摊子前,萧玥看上了那把画有金丝翠棠竹的扇子。 然刚伸出手,却被旁侧一人抢了先。 她怔然抬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位年轻公子,手执折扇,笑意温和道:“姑娘好眼光。” 出门在外遇见陌生男子搭讪,总要提起几分谨慎的,萧玥不敢同他交谈,甚至都没看他几眼,就连忙带着露茴避开。 可谁知,那人也迈了一步,挡住她的去路,“姑娘别怕,在下姓林,你可以叫我林衙内。” “见姑娘对折扇颇感兴趣,而在下恰巧也有所研究,不知姑娘可否赏脸,与在下去茗仙居喝杯茶,畅谈一番?” 颇感兴趣? 他从哪儿看出来的,这般话术,不摆明了就是想撩拨她么? 再听到这“衙内”二字,她心中更是不安,毕竟话本子里头的衙内可都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不过她瞧这人文质彬彬的,一时间也决断不出好恶。 再加上教养使然,她还是礼貌性地回了一句:“多谢公子好意,但我对折扇并无涉猎,只好先行一步了。” 说完,她垂下眼帘迈步,巴不得脚底生风,赶紧溜走。 可这脚底未起风,倒是脸上戴着的纱巾先扬了起来,萧玥与露茴皆是一惊,紧接着,少女那张俏脸便完全显露在外。 这般仙姿玉貌,连一旁的摊贩都不由看愣了。 林衙内方才还未走近,就已经被她的眼睛所吸引,本对她的不识抬举起了几分恼怒,而此刻一见,却是当即消怒转喜,只觉是天女下凡与他相会来了。 “姑娘果然是个美人儿!”他眸中放光,手里敲着折扇,说着,还缓步靠近。 见状,露茴连忙挡在萧玥身前,怒声道:“你想干什么,离我们姑娘远一点儿!” “想干什么?”林衙内嘴角扬起坏笑,方才的儒雅风姿荡然无存,想必是原形毕露了。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萧玥,“听姑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如此,那便更好了。 “今日这茶,姑娘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说罢,他抬起折扇,在空中轻摇了两下。 二人这才发现,此人还带了好几名随从,有的不知何时绕到了她们身后,眼下正不断靠近,硬是将她们逼至了街旁一角。 萧玥紧张地握住了露茴的手。 本是不想暴露身份,才没让衙役跟着,眼下连展护卫也不在,路上行人又不多,她只好向旁边的摊贩投去求救的眼神。 可他们毕竟是平民百姓,哪个敢来招惹这种恶少? 完了,怎的她一出门就能碰上地头蛇呢? 这运气也太背了。 碍于身份,萧玥并不想将事情闹大。 审时度势了一番后,她缓声开口:“既如此,那我便随公子去喝茶,但我这婢女得回去报个信儿,以免让我家人等急了。” 说话时,她还暗暗推了推露茴的胳膊肘。 露茴明白她的意思,这是想假意逢迎,好让自己脱身去找展护卫呢。 故此,她压了压心下惶恐,待少女说完,连忙埋下头迈步欲要离去。 不料,那林衙内“啪——”地一声展开折扇,又是一拦。 露茴僵在原地,只听他笑道:“小娘子也有几分姿色,不如留下一块儿喝茶啊?” 哼,他可不是傻子,这到手的鲜肉还能给飞了? 更何况…… 男子脸上的笑意愈发放浪了些。 这雨露均沾,岂不更为乐哉?
第16章 016 林衙内摇着折扇,伸手往外一扬,“姑娘,请吧。” 那笑容刺在眼中让人十分反胃,萧玥攥紧了手指,心想,大不了就亮明身份同他玉石俱焚。 可正在此时,众人忽就听见一声闷响,随后,旁侧一人栽倒在地,佝偻着身子“哎呦——”叫唤。 还未等林衙内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蓦地又迎面飞来一块硬物,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胸口上,直将他往后逼退一步,狠摔在地。 见状,萧玥连忙回头,在瞧见男人的身影时,忽就眸光一亮,似是有些不可置信。 不知他何时换了身荼白色的锦袍,这样的装扮,明明儿该将他身上的冷寂肃杀之气削弱几分才是。 但此刻,那双本就带着狠戾的眉眼里,蓄满了阴鸷的神色,瞧上去,似乎比平日里着官袍时威厉更甚。 萧玥欣喜难掩,连忙提裙小跑了过去,躲到男人身后,开口就唤:“夫君,救我!” 这一声娇怯怯的“夫君”喊得甚是自然,让在场众人皆愣了下。 杨轩垂眸看她。 只见她花容失色,紧拽着自己的衣袖,委实像只被吓坏的小白兔,一时间,倒是懒得同她计较称呼这一事了。 而那头,在随从的搀扶下,林衙内艰难地站起了身。 怒视着对面二人,他高声道:“还以为是个多清高的货色呢,梳着个双平髻,也敢逮着个男人就喊夫君?” 很明显,他压根儿就不信这两人有关系,“过来,也叫两声给爷听听!” 这语气轻浮且不善,说罢,竟还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林衙内身量也高,站在杨轩面前时,堪堪能与之平视。 虽说男人那张脸阴沉幽冷,可他横行惯了,还当真是没怕过谁。 一张口,又是狂言瞽说:“你算个什么东西?本衙内看上的女人,也轮得到你在这里逞英雄?” 觑着他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萧玥不由怀疑。 这人能否活得过今日晌午? 见对方没应声,林衙内又抬起折扇在他身前拍了两下,面露嘲讽,“瞧着人模人样的,难不成是个哑巴?” 这举动,无疑是在老虎头上拔毛了。 杨轩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终是动了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突兀的哀嚎蓦然响起,只见林衙内整只手腕都被他死死锢住,再往反方向一用力,对方立时疼得哇哇直叫。 萧玥见了,心下只想拍手叫好。 可纵使如此,那人一张嘴仍不忘叫唤:“本衙内可是广陵四少之一,连金陵太守都不敢得罪我,你简直是活腻了,快给老子松开!” 广陵四少之一? 杨轩轻蔑地勾了下唇角,随即一把夺过他手中折扇,借助扇柄用力,将他的头使劲往下一摁。 林衙内再次吃痛,被迫弯下了腰。 男人冰凉的声色在他头顶漫开,“衙内不妨好好看看,在下身上挂着的,是什么?” 闻声转头,对方一眼便瞧见了垂在他腰间的那块鱼符,“羽林卫,中……中郎将??!” 一时神色大变,林衙内猛然想起,金陵府衙的人似乎曾提起过大皇子下江南一事。 所以,这人当真就是有“冷面阎罗”之称的禁军统领中郎将?! 此时,男人手中的力道又加大了几分,“不如衙内跟在下回一趟诏狱,若能活着出来,那在下的女人,就随你碰?” 他声音不重,却是透着无上威势。 听及“诏狱”二字,林衙内吓得腿都软了。 顾不得手上疼痛,他连忙跪倒在地,磕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色胆包天,还望将军海涵,饶小的一命……” 杨轩睥睨着他,并不打算费时同他在这耗,只嫌弃地松开手,沉沉道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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