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的自然是圣上的寝宫、书房这些,画院陷入了忙碌的日子,不似平时的松泛。 “书房这儿,不要挂什么花花草草。”卢湛英一个个指点,宫室丹青换血分外考验画院的审美,对于很有经验的画师来说,已经驾轻就熟。 学生们却很生涩,卢湛英几人不敢掉以轻心,这若是哪个宫室的喜好记错了,免不得被贵人一顿板子责罚。 宁离随着卢湛英去了圣上的书房,进殿后几人头低着,话都不敢说,乖顺跟着卢湛英挪来了梯子,把殿内的丹青换了一遭。 只是不巧,更换途中圣上回来了,几人被迫闭上耳朵,内房和外室并不隔音,隔着门圣上的怒意犹如雷霆万钧,劈头盖脸的砸到了下面战战兢兢的朝臣身上。 宁离几人也如鹌鹑似的,不敢说话,退出去时似乎刚好结束了怒火,书房内鸦雀无声,只有几人离开的轻巧步伐声。 大约是走的急了些,宁离被后面的人踩住了脚跟,绊了一下,她心头一跳,险些以为脸着地时,被进来的人影扶了一把,那手掌稳稳地按了一下她的肩颈,似乎是安抚。 随即绕过身自若的向圣上禀报差事。 宁离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出了书房后,那踩了她的学生连连道歉,说他只是太紧张了,被卢湛英呵斥了一顿。 大掌摁在她肩头的热意还残存着,她有些走神,直到卢湛英唤她才回神儿,稍顿些时候要去东宫。 孟岁檀还在御书房,这样她去东宫便不必面对他了,宁离步伐都自在了些。 东宫内薛太傅正在为太子授课,他们绕开书房进到内殿,而宁离随章严去了各位大人处理政务之地。 詹事府的陈设显然没有主子们的考究精心,也只是挂着几幅字画,屋内零散有几位大人静心奋笔疾书,品级高的,有单独的值房,画院中造册了朝中上下臣子的喜好,便于圣上赏赐,也方便逢年过节内务府准备节礼。 宁离摘下了大殿悬挂的字画,但内房临窗悬挂的字画却没动,她认得出来是孟岁檀自己所作,他自负也自傲,虽不显山露水,但若是自己身边的物什一定要自己亲自所选。 “窗边那幅为何不换。”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宁离和云黛二人对视一眼,转过了身,方才还在御书房的人不知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 “素闻大人不喜旁人动身旁之物,下官便……”宁离主动解释,以前也不无有这样的事,还在孟府时他书房的陈设便不需下人们动,便是她也得适可而止。 “换了罢,我瞧着也腻了。”孟岁檀抽出她抱着的画卷,打开后是一幅玉兰图,眼眸弯了弯:“就这个罢。” 宁离想劝阻他,薛太傅风雅,素来喜好玉兰,这是她为薛太傅的值房内所备,被孟岁檀抢了去,若是薛太傅发难便如何。 “大人,这图是要挂在薛太傅值房内,您拿走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宁离急说,本能想去拿那图。 “无妨,我会与薛太傅表明,他还欠我一个人情。”孟岁檀施然一躲,大步流星的进了内屋换下了那幅字画。 玉兰宁静皎洁,春和景明,画卷上的折枝图像从窗边探出,像人瞧了便眉目舒悦。 他把字画一折又回身递给了宁离。 宁离懵然看着他,这字画非画院所出,不知他为何把这字画递给她。 “大人,这字画非画院之物。”她委婉道。 孟岁檀这才回神意识到,收回了手,宁离见没什么事便要和云黛转身离开。 “宁离先留下。”他突然说。 云黛知趣的退了出去,宁离回身问:“大人可还有旁的事?” “我送你的那些首饰去了何处?”他冷不丁这样一问,宁离竟有些心虚:“怎的突然这样问。” “慈光寺侍从在收拾屋子时发现了这个。”他把小箱子从桌下拿了上来,原本是让侍从扔了下来,但孟岁檀最后还是捡了回去,鬼使神差的大约是想再见时问问她。 宁离看见那箱子,一愣,更心虚了,但既被发现便索性不再装:“对,你……送我的首饰我都拿来磨成粉作了颜料,还不错。” 孟岁檀气笑了,倒也不是气她糟蹋东西,而是怕她不喜欢还憋着不说,好声好气的问:“为何?可是不喜欢?” “没有……就是我不缺罢了。”宁离摸了摸鼻子。 这个理由当真是叫他无可指摘,不缺所以不需要,他记得宁离及笄前他也送过她首饰,那时宁离既宝贝又欢喜,如今…… “算了,你若喜欢,便随你做主。”他谨记着不能跟她发脾气,也不要过多的管教,她怎么喜欢怎么来。 宁离哑然,随后又忍不住说:“大人能否不要再这般了,我真的不需要。” 孟岁檀沉默了半响,他只是想比虞少渊做的更好罢了。 “虞少渊做得,我自然也做得”他淡淡道,宁离自然下意识的认为他是在说兄长这个身份,大约是因为那三年的愧疚,才叫他突然性情大变,做出许多奇怪的举动,她逃避一般的忘掉那事,坚持认为孟岁檀就是作为兄长的身份混淆了情感。 毕竟他心里素来只有利益、规矩,怎么会懂真正的情爱是什么,不过他总是这样,也叫宁离有些烦躁:“大人怎的总是同虞师兄比。” 自然是因为在乎,看不过眼分明都是兄长,却这样区别对待:“我……” “为什么大人难道不知道吗?”她神情赧然,虽说有故意的成分在,但这般大胆的表露还是有些不自在。 宁离一句话又把孟岁檀打回了地狱,不一样,他更重要,心中震荡出丝丝缕缕的疼意,但面上没什么神情,寡言漠然,不愿泄出一丝一毫的崩裂。 “师兄还在等下官,下官先告退了。”宁离绕过他,忘了顾及仪态,小跑了出去,幸而云黛在不远处等着她,走近了她也没问说了什么,只是拽着她离开了东宫。 殿内授课结束后,薛太傅回到了值房看着自己临窗而挂的迎春皱起了眉头,恰好守门的侍卫进来替孟岁檀传话:“太傅,少傅说瞧着那幅玉兰图很喜欢,便想用这幅字画替换了去。” 侍卫递上字画,薛太傅展开后眉目舒展,便不跟他计较了。 重华宫内,宁离低眉顺眼的藏在云黛身后,因着后宫不许前朝官员入内故而前来的都是女画师,她便也逃脱不得,舒贵妃正在殿外赏花。 “这立了春,桃花开的当真好看,你瞧这枝头簇拥层叠的样子,不如叫画师画下来如何。”舒贵妃翘着手指悬空点了点,妩媚的容颜上眼波流转,轻轻一笑,蕴含无限风情。 身旁的宫令会心一笑,进到内殿:“素闻小宁大人技巧娴熟,妙手丹青,今日重华宫内桃花开的旺盛,劳烦小宁大人作画一副。” 宁离起身垂着头:“是。” 她被牵引着来到舒贵妃身边,虽垂着头却能感觉到舒贵妃落在她头顶的目光,叫她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她只得面上镇定,备了笔和颜料,裁好了纸。 花草多为折枝图,枝头斜探,花瓣层叠开放,逞妍斗色的桃树前,一张桌案摆于凉亭下,纤细的身影挺直了腰脊,她一旦投入便忘我,全数精力灌注在眼前的桃花中。 不过两刻钟,便作好了一幅折枝图。 “娘娘。”宫令呈了上来,给舒贵妃示意,她懒懒的拿起这幅图,眯着眼睛打量:“枝叶太松散了,全无层叠韵味。” 看舒贵妃不大满意,宁离心里一咯噔。 “娘娘息怒,奴婢听闻这画师最看重灵感,兴许方才小宁大人畏惧娘娘威仪,才一时紧张没有作好。”宫令佯装为她说话,给了舒贵妃台阶下。 果然,舒贵妃挑了挑眉:“既如此,本宫再给小宁大人一次机会,若是画不好,便一直画,直到画好了为止。” 宁离低声应:“是。” 这一日,她就坐在重华宫的园子里一直画,从早晨画至傍晚,到了下值的时辰舒贵妃亦不打算放她走,后宫妃子没有处罚朝臣的权利,舒贵妃便用这种法子给庸王出气。 崇青馆内,几位师兄急得团团转,眼看着快下值宁离还没被放回来,宫门一旦落锁便不允许寻常官员在宫内逗留。 “后宫嫔妃并无处罚臣子的权利,皎皎倒是不会有性命之忧和皮肉之苦。”曲成萧说。 “过了落锁时辰她在何处落脚是个问题,外朝有殿前司的人巡视,若是崇青馆今夜开着,不免会被责罚。”聂青澜头疼的很。 卢湛英思虑良久,随即去往东宫。 此时不过申时,孟岁檀正在处理政务,腾不开手,侍卫便说让他等一会儿,还是怀泉瞧见来人把他请了进去,顺带禀报了孟岁檀。 卢湛英和孟岁檀沟通了此事,希望他能看在表兄妹的关系上打点一番,冒然这般,他也有些不大好意思,只是皎皎在前,便也顾不得旁的什么了。 “卢大人放心,我会安排人去接应。” 他目光凝肃,笃定沉稳的应下,卢湛英感激拱手:“多谢少傅大人。” 在弯腰之际,被大手稳稳地托住:“不必,是我该做的。” 天色昏暗,宁离腹中饥肠辘辘,手抖得已经握不住笔,重华宫内灯火通明,阵阵珍馐气味飘散了出来,勾的宁离腹中更难受,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心头提着一股气。 身边一直有宫女看着她,一旦她停笔便会说:“还请小宁大人尽快作图。” 故而一日下来,她的手臂完全脱力,颤抖着连笔都握不住,宫门已经落锁,她今日看来是出不去了,怕是挨饿受冻还得一直画。 日头彻底隐于西方,园子里一片漆黑,看不见摸不着,不时有虫鸣声传来,重华宫的宫令终于说:“新作的折枝桃花图娘娘很满意,劳烦小宁大人了,我们娘娘要休息了,便不送小宁大人了。” 现在已经戌时,宫门落锁她也出不去,只能回画院。 宫女送她到重华宫门口,踏出宫门的一瞬,身后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她孤零零的站在宫道上,饥寒交迫,深夜的宫道上暗的伸手不见五指,除了零星的烛火,阴森幽暗的犹如鬼城。 周遭静的连她胸腔内的心跳声都一清二楚。 “小宁大人。”身后一声轻唤吓了她一大跳,一位姑姑掌着灯笼在一侧静静的候着,见她出来,提着灯笼上前道:“我是孟大人安排来接您的。” 孟大人?宁离愕然不已。 不待她仔细思索,那姑姑便说:“得紧着些走了,殿前司巡视的那些侍卫已经打点妥当,一刻钟绕过,足够您回崇青馆了。” 宁离不再迟疑:“多谢姑姑。” 一路上,她低着头跟在这位姑姑身后,如她所说,确实没有碰见巡视的侍卫,崇青馆的大门紧闭,她从侧门挤了进去,随后透着门缝说:“今夜多谢姑姑,不知姑姑名讳,改日必定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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