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中规划,正如两任诸侯交接,日月更替,但都灼灼其辉。 小河上还有撑船泛舟之人在吆喝,人声集聚,熙宁听不大真切,看那嘴型似乎是哪里的乡间小调。那船也扮作花船,简直同年下一模一样,到处热热烈烈的庆祝着。 直到公宫之外五里的距离,方才清理出大片空旷的距离。 有早早候在原地的郦下众臣还有窦氏带领的宫中女眷,人人都在等着前方来报,一时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窦氏上了年纪,可精神气却很足,在座上气定神闲,一般的时间都在闭目养神。 她从前便是在此处等着迎接自己的丈夫,后来是儿子,如今又成了孙儿。历经三朝不倒,如今依旧耳清目明,颇具手腕,在朝中拥趸众多,赵侯年少之时几番受她掣肘。 幸而成年之后带兵出征,大胜之仗数不胜数,其声名鼎盛,又重视招揽人才,这才自窦氏掌控之中挣脱出来,真正成了赵国的当家人。 不过人后权利与欲/望暗流涌动,这场景自赵侯弱冠之后久久不曾改变。若不是老赵侯只中行显这么一个儿子,恐怕窦氏连表面的和平都不能做到,做出扶持旁的孙子来同赵侯打擂台之事,也未可知。 “报——” 有侍从由远及近从道路尽头奔马而来。 赵侯母亲在窦氏面前直起腰来,儿子总算回来,她好歹能在这公宫之中喘口气。 “君侯人马已经进临善门,一刻之后便可抵达沐恩门。” 窦氏微笑着点了点头,她年岁已高,嘴角不可避免的向下弯去,若是未作表情之时,那面容一看便知是个难缠的老太太。若是面上带笑,倒也算露出几分慈祥之意。 她招手叫窦绾上前,同细君一道在自己身后并肩而立,远远看去倒像是一家人。 窦绾面上带着端庄得体的表情,细君瞧了倒也指不出错来。确实是个好姑娘,只可惜是赵侯祖母的人。 窦氏年老糊涂,可她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为清楚,绝不是个甘愿受别人摆弄之人,窦绾错就错在生在窦家,天生同中行家不是一头。 赵国公宫之中,绝不能再出一个窦氏了。 细君向她点头致意。 窦氏便是故意叫众人瞧着,这是她为孙儿选得女君,日后便是赵国公宫的女主人,赵国的荣耀依旧要同独山国绑在一起。 赵侯下马整理衣冠,赵军上下立刻随之效仿,此处距离沐恩门不到一里的距离,赵军同时拍打外裳升起得烟尘隔着一道城门都瞧得见。 熙宁同万三,桑仕秾紧跟在荀将军的身后。 赵侯看到宫门立着的众多亲眷,赶忙疾步上前。唤了一句“祖母”便半跪在窦氏面前。 这一副慈孝场面,叫荀将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老赵侯临终托孤,其中最为顾忌的便是窦氏专权,细君又是一个温婉纯善不与人争的性格,恐怕难以辅助儿子日后收权。可又担心儿子同祖母敌对,忠孝难两全,窦氏或许晚景凄凉。 荀克烈暗暗念道,“赵侯可安息了,显是个心中有成算的,做君王或是晚辈,都叫人挑不出错来。” 赵侯同窦氏一番亲热之后,窦氏这才将人放开,指了指细君道,“你母亲日夜担忧思念,唯恐你在外吃不好睡不好,她不图你建功立业,最最要紧的还是全须全尾的回来……” 赵侯同细君一向母子情深,不必窦氏多说,细君已经将儿子看进了眼睛里去。 细君轻拭了拭眼角泪水,将赵侯扶起相看许久,“我儿辛苦。” 细君还有许多话要同儿子慢慢说,此刻倒也不急,彼此扶持着便要向公宫里去。 窦绾依旧还是那副得体的模样,赵侯也不想着在这时候叫窦氏与窦绾出丑,略向她点了下头便算是互相打了招呼。 两旁随侍的众大臣具都是高兴的模样,赵侯回身依次看去,窦氏扶持的众多官员之中,倒有一个正心不在焉的扭动着身子,连雁群飞过似乎都比自己回宫盛典好看。 他不由在心中冷笑,他回来之后,有趣的事情恐怕一件接着一件,只怕窦氏身后的高门大族会应接不暇。 夜里宫中大宴。 赵侯将荀将军请至上首。 荀克烈在军中威望极盛,老赵侯故去之后,若不是荀克烈一力保举,坚定扶持赵侯上位,他哪里能顺风顺水地走到今日。在赵侯心中,荀克烈之地位可比肩其父老赵侯,如此忠肝义胆之辈,能为他所用每每念起都要感念上天恩德。 “我敬荀将军此杯。” 荀克烈一向滴酒不沾,趁今日众人高兴,也捧杯同赵侯交上一杯。 他须发已白,为帝国操劳数年,实际已到了退居二线的年纪,出征燕国,恐怕便是他最后一次主力大战。 他退之后,几个年轻之辈渐渐也已经冒头,荀克烈倒也安心。 席间有人交头接耳,“赵侯倚重荀老将军,荀将军众多儿子,可惜只一个从了军,其余皆做了文官,只一个女儿还比赵侯大上许多,如若不然,恐怕那细君之位无论如何也该姓荀的。老赵侯从前也说过,荀家家风严谨,若将军能再得个女孩,定要做回儿女亲家。” “如今还说这个作甚,你没瞧见窦君身边的女孩么,那可是窦君为赵侯相中的细君,恐怕不日便要迎进公宫了。” “凭她如何身份高贵,赵侯如今怎肯迎娶一个独山国的女人做细君,我瞧恐怕不能成行。” 窦绾整晚陪在窦氏身旁,斟酒布菜忙乎不停,几乎不怎么进过食。 窦氏越发满意起来。 “往年年节都有节礼送下,今年因显儿未归,便将大宴一直拖到今日,如此,今年的节礼便由显儿来赐,诸位沾沾君侯的喜气,来年鸿运连连。” 窦氏将场面交还给中行显。这节礼无非就是公宫之中赐菜,众臣家中每人一道,由宫中侍卫挨个发放,有品级的郦下众臣人人有份。 无非是件寻常小事。 赵侯耐着性子一一布置,这会儿还要同众臣举杯同饮,行至白日里那看雁的大臣郎中令许佳面前。 许佳以为不过是寻常的推杯换盏,各说了几句共襄盛举的吉祥话,准备随众人撤下,却叫赵侯唤住多提了一句。 “听闻郎中令幼子乃是双生,郎子博文广识在朝中可谓名声在外,属意郎子的女君在郦下数不胜数。” 许佳不知赵侯为何突然提起这事,他那小儿确实文采出众,可赵国尚武,哪里有诸多女君芳心暗许之事,倒是胞妹容貌出色些,去年第一次进公宫随母谒见细君,一时在郦下出了小小名堂。
第47章 散席之后, 许佳步上宫外车舆。厢舆窄小,只容他一人盘腿坐下,若想伸直了拳脚, 便只能透过窗子向外探出胳膊。 马夫得了他的令,马鞭一甩向家门匆匆而去。 许佳没有如往日那般在车中闭目小憩, 反而自小窗之中向外看去,公宫今夜灯火通明。 偌大的宫殿挂起无数宫灯,仿佛自庆典的承天大殿向下流火,他才从那处出来,仍旧觉得脚步轻飘,无数念头在心头闪过。 郎中令管理公宫禁卫, 此职在中行远与窦氏掌权之时乃是赵侯近臣。中行远暴毙,窦氏便将此职收归囊中,一向只布给亲近之人。他许家已有两任郎中令, 上一任还是老赵侯时期, 许佳叔父许盛任期五年, 许盛卸任之后又向上推举了许佳,许佳在这职位上待得比叔父许盛还要久上一些, 至进今年年中便已满八年。 八年时间不算很短,许佳追随窦氏, 牢牢守住中行令一职没有功高也有劳苦,可许家被钉死在这个职缺上始终不得进益。窦氏虽好,年事却高,换了那个窦氏相中的窦绾来接手公宫, 许家能不能有如今的荣华都说不好, 更莫要说再进一步。 若是许氏一族衰败在自己手上,他可如何向苦心栽培提拔自己的叔父交代, 许佳急切的耙了耙头顶的白发。 窦绾啊窦绾,她的根可不在赵国。 许佳回府之时,府上众人还未来得及歇下,等着家主回来将赐菜分与大家吃了才能各自回房,这是许府一直以来的规矩。 许佳瞧着在母亲身边使着小性子的小女儿,正是豆蔻年华,极鲜艳的颜色,那日细君见了都极喜欢她,莫不是细君同赵侯说了什么? 许佳只是猜测,毕竟赵侯夜里并未明说,也不过提了一句幼子罢了。幼子确实是个书虫,可说话整日间吊书袋,他听了都烦,赵侯却特意提他,总不能是在这喜日子里找茬,故意寻自己开心吧? 赵侯看起来应当没有想象中那般无聊,有时间对着自己阴阳怪气。 许佳一边琢磨君意,一边叫下人将食盒掀开取菜出来。 那下人掀了食盒表情却有些惊异。 “主家您瞧。” 许佳不明白的凑近,瞧什么,赐菜还能变成花不成? “这是什么?” 接过却见食盒之中正正好摆着两道菜,一道是寻常的蒸鱼,另一道他不曾见过,叫夫人也一起来瞧。 “每家赐菜不都只一道么,今年怎的是两道,难不成是膳房弄错了数量,多添了一份进来?” 许佳将两道菜皆拿了出来,叫众人来瞧。 结果夫人忽然“哎呦”一声,仿佛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如何,夫人可瞧出了什么?” 油灯昏暗,可夫人却瞧得仔细,另一道是自己年轻时女君们节下祈愿姻缘,聚在一起常做的甜食,名叫“闺中春信”。 这东西好些年不曾见过,如今的孩子早不时兴这样的吃食了。 夫人解释过后,众人回头望向小女,她正无所适从,这下叫众人瞧得羞涩,垂首轻咬了咬唇,越发显出一片好颜色。 赵侯凭风而立,身后万三循着赵侯视线看去,只觉得高处令人心境开阔。 他低声问道,“都送去了?” “是,都按照您的吩咐,一道新菜,一道旧例。菜色是细君准备的,不会有差池。” 万三是少数知道内情之人,赵侯的计策,从他回宫这日起,便已然好戏开锣。窦君身边一个窦绾根本不入赵侯法眼,他不过略施小计,许家也得乖乖入局,反了窦氏而去。 跟着窦氏同跟着窦绾是两回事,许佳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会选择一根更好攀附的大树。毕竟比起窦氏的女孩做细君,哪有自己的女孩做细君牢靠。 他转身便向母亲的大殿而去,母子二人今夜还未能好好说上一句话。母亲软弱,在窦氏手下恐怕日子并不好过,好在他终于回来,清算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熙宁饭饱,听着小孩满足的打了个嗝,同他一道笑了起来。 “用得可满足了?” 小孩点了点头,又问熙宁今夜要宿在何处。 公宫里有从前熙宁休息的寝殿,距离赵侯的得安殿不远。大殿宽敞,足能睡上两人,熙宁叫小孩跟着自己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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