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的围墙要比寻常人家格外高一些。一座院子外又是一座院子,绕过一道深廊又是一道深廊,越走越深,越走越深……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抬头时,看到的也不是天,而是一座墙压着一座墙,无穷无尽延伸出去,有种盛大的压迫感。 赵蘅跟在刘妈妈身后,一路走,一路就听着她交代着种种规矩。 刘妈妈是家里做熟了的老仆,所以在赵蘅这个新媳妇面前格外带些主人公的姿态。早上她替他们整理床铺时,就特别往床上铺着的白绫布上多看了几眼。 赵蘅知道她在找什么,可她昨晚和傅家大公子根本都没有碰过对方。 刘妈妈嘴上没说什么,但检查完后,特意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就仿佛她苛待了他们少爷似的。看来她从一开始就被贴上了不懂规矩的标示,刘妈妈一路上都绷着脸,显得十分不满意。 “傅家的女眷都是寅时起床,新少夫人今天已经迟了,日后可不能怠惰。晚上一更时,各处院门就都落了锁,每道门都有婆子看守,到时也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新妇不能进祠堂,少夫人平日没事,记得不要靠近。” “桑榆斋是老爷的书房,老爷读书练字时最不喜欢有人打扰,夫人夏天时也喜欢到外面的亭间小睡。不过,老爷和夫人都不用时,少夫人也可到这地方来透透气。” “这是二门——少夫人,少夫人?” 赵蘅没有留神,多走了两步,刘妈妈的视线马上就抓住了她。 ''新少夫人别再往前了!你要认仔细,这道门再往外就是外宅,已成家的女眷是不能到外宅走动的,以防被外室男子撞见。” 赵蘅顺着她的指引往外看,外面是曲折幽深的池塘和花园;又回头,身后是烟柳重重的一小间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头。这就是傅家圈定给她的后半辈子的全部空间。 “一步都不能走吗?” 刘妈妈做出尽量有耐心的样子:“新少夫人,傅家毕竟不同乡野小户,行动坐卧都有规矩。其实傅家已够宽厚了,多少媳妇一辈子就待在那十步见方的小院里。” 赵蘅默默听着,最终只答了一句:“知道了。” 傅老夫人起得很早,这时拿着一把娟扇,头上包着防寒的如意形方巾,正指点下人给观音樽里的花枝挂上红纸圈,一小圈一小圈的鲜红,添些热闹的喜色。一看到赵蘅,便笑道:“起得这么勤快,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傅老爷从旁边耳房里出来,脸色却不是很好。赵蘅向他问安,他一直也只是淡淡的。 赵蘅自己揣度起刚才的一言一行,不知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妥。 早饭是一小碗粳米粥、两碟不知名的红心小菜、一小碟鸡油瓜子,一小碟白色带枣泥的糕点,每一块不过拇指大。 赵蘅昨天一天没怎么吃过东西,腹中早就有些抽痛。她原以为大户人家的饮食该是有鱼有肉十分丰盛的,结果一碗细粥,两匙就见了底。虽然香甜,喝完了肚子仍空落落的,反倒被这点食物激得更饿了。可她转头一看,她的公公婆婆,每人都不过喝了两口粥,在清菜碟子里夹了一筷子,便不吃了。 “大清早的,做这么油腥的东西做什么?腻都腻死了,哪个能吃得下?”老夫人朝鸡油瓜子和枣泥糕摇了摇头。 赵蘅自己面前吃剩的那只空碗顿时变得十分显眼,格外透出一种穷酸相。她脸上暗暗地烧红了些,又不敢让人看出来。 傅玉止由一个家仆推着轮椅来了。丫鬟不等吩咐,又无声地上来替他布好碗碟。玉止却也没有动筷,好像这等人家对吃食都清淡得很。 傅老爷见到他是一个人出现的,脸色更沉了些。“又找不到了?” 玉止道:“水榭后面有条不常用的出路,大概他是从那里溜走的。” 傅老爷重重将筷子往桌上一放,"哼,这个家是有多容不下他,长房成亲的第二天,他就一天也呆不得?你们也是,这么多人都看他不住!" 没有人敢答话。 傅老爷起身时沉木椅子在地上推出重重的声响,转身往后面去了。 赵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跟着起身退下,但傅老夫人又还坐在位置上。 玉止低声吩咐了薛总管一些什么,便让薛总管把他往另一个方向推走。 傅老夫人一直没有发话,只是拿筷子拨了拨盘中的菜,解闷似的,轻叹口气。 然后,她好像才想起来赵蘅还在旁边,又对她笑了笑: “你不必不安。我们老爷是惯发脾气的,我们家里有个不安分的小孽障,为了他,一家人也不知操了多少心。以后你就知道了。你嫁进我们这个家来,往后也不必拘束。我们小门小户的,没那么多规矩。就照寻常人家那样,相处简单些,一家人也才亲近。你觉得是不是?” 赵蘅听得出来傅老夫人这两句话是好心,她在尽力对新媳妇做出亲切的模样。可她大约是平日里和别的夫人客气惯了,口口声声说自家是小门小户,这话当着真正小门小户的赵蘅说出来,多少有些让人难堪。 傅老夫人也没察觉到什么,她此时也一心记挂着自家小儿子,因此对赵蘅宽慰了两句,便也放下筷子,朝老爷的方向去了。 桌边顿时只留下赵蘅一个人,她也不知这种情况下该如何自处。周围虽然站着不少丫鬟婆子仆从,但每一个人都是木木的,只守着自己前方那一点点位置,仿佛她并不存在。 一顿早饭,明明什么也没吃,肚子里却沉甸甸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积在那里。 赵蘅也想过,大概不是自己的原因,只是恰好她来的第一天就赶上了不太平的日子,所以傅家人的态度才淡漠了些。她尽力让自己不要多心。 当天下午,傅家人怀疑她偷东西。 刘妈妈特意来找她,问起她在家里一应可还习惯,又问接下来是准备单独在长房中开桌吃饭,还是和公婆并在一处吃饭。 她毫无提防,只说按一贯的规矩来就好。 然后刘妈妈就和她说起,老太太的一只扭金镯子找不着了。早饭时她亲手解下来放在耳房的小桌上,而赵蘅是桌上最后一个起身的,所以问问她有没有看到。 赵蘅这才意识到,原来人家是怀疑到她头上来了。 她根本没见过什么扭金镯子,忍着气,尽量平静地告诉刘妈妈自己从来没有去过耳房。 刘妈妈看出她有芥蒂,也不再多说,告了辞退出去。 屋里没人后,赵蘅又把她刚才的话想了想,既然是刘妈妈来问了,不知道是不是傅老夫人怀疑的她。这种事情最忌讳两边猜来猜去,她想要去和傅老夫人亲自解释。 走过矮檐,却听到花窗后面传来交谈声。 “问过了吗,怎么说的?”一个老妈妈小声问。 “当然是说没看到了。”这是刘妈妈的声音。 赵蘅马上停下脚步。 只听刘妈妈微微哼了一声,“我看哪有这么巧,太太的镯子放了那么些日子了,也从来没有丢过,这位少夫人进门第一天,东西就丢了?” “不确定的事情,也不好冤枉人的。” “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然教导得有进有退的。乡下来的丫头,指望她懂什么规矩?你别看她看着老实,我今早进去的时候,可是看出来大少爷昨晚连床边都没挨过,也不知道昨晚受了什么罪。我是从小把少爷照料大的,看着都心疼。吃饭的时候更不像样子,你是没有看到——” 廊间一阵风吹过来,赵蘅才发觉自己手脚发冷。 两位老妈妈说着说着,小心起来,一个提出要去把窗户关上,防止有人从廊下走过。 刘妈妈便过来拉窗子,一抬头,却正撞上一道泛着冷意的目光。 赵蘅就直直站在那里,不闪不避,显然把她们所有话都听进去了。 刘妈妈也一时愣住,半天说不出话。 赵蘅在竭尽全力绷住身子,不让自己气到发抖。——没有在他们看到之前离开,本来就失了体面,如果还克制不住当面撕破了脸,简直让她们更看低她。 可她就是忍不住,她不明白,“若是怀疑我偷东西,有了证据,大可以来直接指认我。可你们凭什么空口白牙地议论我手脚不干净?” 刘妈妈还是没有说话,大概也是理亏。 赵蘅扭头就走,再也不看她们。 脚腕的肿痛感还随着每一步走动而紧紧抱着她的腿,但赵蘅仍走得飞快。好像只要走得够快,身后那些议论和眼光便追不上她。 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她才停下,孤零零站了许久。院子里阳光白而晃眼,她目光发直地盯着一处看,视线被水气模糊了,又清晰起来。 这一晚,傅玉止很晚才进门。 他一定已经从他娘亲或者老妈妈那里听到白天的事情,所以从一进门起,脸上就带着那种欲言又止又有所试探的神态。 好极了,这也是来盘问她的。 赵蘅盘腿坐在床上,防御性地摆出一种最稳定不可动摇的姿态,为了不让别人来盘问她,她索性先抢过话:“我没有偷那只镯子!东西在哪里我不知道。她们若是还怀疑我,就让她们自己来问我。” 话里的生硬几乎能把人撞一跟头。 傅玉止张张嘴,有一瞬间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倒显得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似的,最后,他只能说:“我不是来问你这件事的。” 赵蘅轻不可闻地嗤笑一声,转过头,对他的遮掩并不买账,“那你来问什么?” 傅玉止道:“腿还疼吗?”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傅玉止又问了一遍:“早上注意到你的腿好像是磕碰到了,那时来不及问,你现在还疼吗?” 她没回答。 傅玉行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嵌着红盖的白瓷小瓶,递给她:“这是化淤的药,敷一下,好得会快些。” 屋里忽然变得很安静,刚刚她所有无声而庞大的委屈怒意,因为一头撞在对方平静的宽容上,都措手不及地缩了回去。 赵蘅说不出话,缓缓抬手接了。 傅玉止的神色还是很淡然。当她在床上撩起裙摆、露出脚踝为自己揉药时,他扭过头,转身到桌前,没再看她。 “白天的事情,我听刘妈妈说了。”他忽然道。 一听到镯子的事,她的心又冷下来。“东西找到了吗?”现在只有这个问题才有意义。 “是玉行拿走的,就是我弟弟。他——他一向有些不像样的举动,连累你了。” 两个人就这么侧对着对方,远远说着话。 呵,看来她是清白了,若非如此,恐怕他们傅家人现在也不会这么好声好气。 玉止微微张口,又没有出声。他其实想说,即便镯子没找到,他也知道并不是她拿的;但他又清楚,这种情况下说这话,只会被她当做是虚伪的示好。她现在恨着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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