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嘲笑她,“大嫂,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虚伪?” 赵蘅忍受不住,狠狠一甩手道:“你不想虚伪,那么更简单,我从此后就离开傅家,我与你再不往来再无瓜葛,一刀两断,我自然也不逼你,这样你该满意了么。” 她转身就走,却听到身后追来脚步声,一双手抓住她将她推到廊檐下,挣扎中她对上他泛着血丝的眼睛。隐忍的,偏有汹汹的情意从这双眼里溢出来,乞求她怜悯,乞求她对他能有一丝丝心软。“傅玉行!”赵蘅想要挣脱,却被他抓得更紧了,黑暗里近得呼吸交错,他的目光伸到她眼睛里,眷恋地、苦涩地想要将脸贴靠近她颈间。 赵蘅狠狠将他推开了。 夜色里,他看到有一点冷的光一闪,是她含泪的眼睛。 隔着一片黑夜,她眼里透出一种彻心彻骨的痛楚和怨恨。“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毁了她的全部,挖空了她整个人,然后来乞求她给他更多。他还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过去种种还不够吗? 那痛彻骨髓的一眼把傅玉行打醒了。他整个人被定在原地,从头凉到脚,完全无法动弹,长久蒙盖在他们关系之上的一层遮蔽就这样被揭开。 她恨他。 从元丰九年的那个冬天开始,跨过了十年的这一天晚上,她一直恨他。 他们可以同生共死,她可以对他笑语晏晏,他们可以默契与共相互扶持走过这么多年,她会担心他、引导他,做他精神上的指引,带他走出泥淖。她还可以拿出一副长嫂的模样宽慰他,“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可是在心底深处,原来她一直恨他。 连被他不理智地触碰一下,都让她厌恶到浑身冰冷。 可她难道不应该恨他吗? 连他自己都恨他。 他们都是被困在元丰九年那个冬天的人,今生都无法走出来。 蔡旺生可以和红菱在一起,因为他并没有害死她的爱人,因为那个爱人不是他的亲哥哥,他这辈子至亲又至愧的人。 傅玉行踉踉跄跄后退,几乎是落荒而逃。 赵蘅既没有拦他,更没有喊他。 那晚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绵绵的寒雨。傅玉行走到街心,被深夜料峭的风一吹,那薄薄的一分酒意也彻底醒了,整个人开始感到一种浸在水中的凉意。 他回过头,去看那栋黑夜中的傅家宅邸,屋檐下一点灯笼的光,照不到他所站的这片阴影。 他就站在那片黑暗的街口,站了不知多久。 第二天,傅家家仆们看到他们二少爷湿淋淋地回来了。众人吓得又是熬热汤,又是拿衣服,问二少爷昨晚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怎么也不打一把伞。 傅玉行没有换衣服,而是径直来到赵蘅面前。 赵蘅在拨炭火,抬眼,也看到了他这一身湿透的头发衣裳,整个眉眼因为被水洗过,显得更加漆黑。 傅玉行在她面前坐下,开口第一句话,声音还带着些哑。 “大嫂,我考虑好了,我愿意成亲。” 赵蘅微微停顿,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下头,继续拨弄面前的银炭,“你愿意做这个决定,是最好不过了。” “接下来的事,只怕还需大嫂多多费心。” “这是自然,我会尽心的。” “多谢大嫂劳神。” “二弟不必客气。”
第五十九章 旧孽 九月初八是个好日子,红菱和蔡旺生在这一天成婚。接亲早上,外面鼓乐声声,赵蘅为红菱戴上凤冠和头纱,看着她在镜中明媚含羞。喜婆打开门,说新娘出门了。红菱却忽然说,“等一等。” 赵蘅看到,她对着镜子,将耳上一对红珠子耳坠取了下来,静静看了半晌。喜婆不明所以还在催促,赵蘅说,“再等等她。” 红菱最终打开抽屉,将耳坠放进其中,妥贴收放好,站起身来,展颜一笑,“走吧,成亲去!” 赵蘅看着她奔出门去,仿佛也感到一种天宽地阔。 不久,傅玉行有意婚配的消息很快也在城内传开了,许多人家纷纷把适龄之女的小像和庚帖送到媒婆手上,再由媒婆转递傅家。 “翰书斋的梅姑娘,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最是个宜室宜家的贤内助了。” “这王员外家境殷实,他家女儿娶过了门,家业岂不更加兴旺?” “张家姑娘出了名一双巧手,女工厨艺都是最好的!” 媒婆们虽然口沫横飞说得热闹,傅玉行的态度始终淡淡的。给他递画像,他也看;给他说各家姑娘的品貌,他也听;问他觉得如何,他好像也在考虑。只是考虑到最后,永远也只是笑,便是无意了。几个月过去,媒婆也心生疑惑。“赵娘子,要我看,二少爷对这事似乎不大热衷。” “赵娘子,你既是他的长嫂,二少爷究竟心仪什么样的姑娘,你也同我们说说,好过我们这边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结果赵蘅也不说话了,只是笑,那笑倒像例行公事。“他性情就是这样,有时刁钻起来不好说话,还是有劳诸位费心了。” 这下媒婆连她的意思都摸不懂了,这两人到底是有心呢,还是无心呢,还是他们自己都没想明白。 到最后仍然往来的只剩下一个宋媒婆,五十岁年纪,替人说了半辈子媒,眼光准,心思又灵活。“赵娘子,我如今也看出来了,二少爷对这些贤惠乖顺的大家闺秀一概不感兴趣。二少爷是聪明人,骨子里又傲,这样的人呀,那些娇滴滴小姑娘他是看不入眼的,反倒就喜欢那种厉害的、有主意的。赵娘子,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赵蘅没有作答,脸上看不出来笑了一下,但宋媒婆坚信自己看人不会出错,自顾自笑道:“既是这样,事情倒也好办了。我手上真有几户这样的姑娘,有一个虽只是中下之家,人倒实在是伶俐能干的,只不知道赵娘子介不介意她是普通出身。”她说到这里才想起面前的赵蘅就是普通出身,自知失言,好在赵蘅也只是笑笑,不甚在意,反倒对她说,既然有合适的人选不妨相互过过眼。 说定了,宋媒婆说这两日去问问那姑娘的意见,赵蘅一路送她出门。天热,宋媒婆拿出香粉和手巾擦汗,不留神把褡裢里的庚帖和碎银勾了出来,哗啦啦顺着台阶滚到地上,正滚到傅玉行脚边。傅玉行替她捡了,宋媒人连连道谢,又照旧和傅玉行称喜。 傅玉行听她的意思,是已经和赵蘅说定了一户人家,他看了赵蘅一眼,没什么别的反应,谢过宋媒婆,指尖无意识摆弄了两下手中的庚帖。 准备将庚帖还给她时,随意低头一看,视线正落在那上面用小字写上的名字。 神情便凝固住了。 乡间溪头上,一个女子穿着麻衣长裤,头扎布巾,精疲力竭洗着身后堆成小山似的衣服。一双手已洗得通红肿大,她也好像毫无知觉,躬着的身体如一面被敲打的鼓,捶打一下便抖动一下。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疲惫,更接近疲惫稀释过后的麻木。 “阿怜!”远处有人路过喊她,她也是先把脸转过去,眼珠才慢慢跟过去。 那人道:“刚才宋媒婆村口过来了,正找你呢!” 听到宋媒婆,女子僵硬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迟钝了反应了片刻,终于想起什么,急忙忙丢下衣服,一路跑回到一间破旧的茅屋里,从藤桌下取出一只小小的胭脂盒,对着水缸捋了捋一头乱发,手指挖一点胭脂颤抖着往颧骨上涂抹。脸色终究太黄了,抹上胭脂更显得脏暗,她也顾不得许多,又从灶里取出烧焦的柳枝往眉毛上一点点画着。——始终是难看,又想洗脸,舀一瓢水匆匆倒上,将脸埋进去才搓了两下,身后已经传来竹门打开的声音。她紧张之下猛地一转身,将水碰翻了一地,就这样和进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傅玉行第一眼看到屋里这个发梢滴水、满脸慌乱的女子,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他是凭借着她看到他第一眼时,眼里出现的震惊和怨恨才真的确定,这就是她,方道怜。 当年望月楼里那个孤冷如月光一样的琵琶女。 宋媒婆的话在耳边响起:“当初老鸨为了教训她,把她卖到麻绳县一户财主家去,那老财主的老婆看她不顺眼,又偷着把她卖给了一个爱打人的酒鬼,后来没两年那男人就掉进水里淹死了。她在老财主家积攒的一点私房钱马上就被那男人的姐姐姐夫给盘剥光了,现在就靠着帮人家洗衣服过日子,我看她一个人可怜,就把她的名帖带在身上,想着有什么外乡来的铁匠或者货郎,要不嫌弃她是卖过身的,就给她说道说道,好歹也找个男人依傍。一个女人家无依无靠,日子多难过呀!” 傅玉行对方道怜最后的印象,停留在月夜下波光荡漾的湖边,她脸上映着湖面银色的水光,眼神清冷刚毅,一头扎进水里。“我就是死,也绝不要跟你这样的人!” 一开始,就是那份决绝的抗拒勾起了他征服的欲念,所以他耍弄了她,又丢下她,然后把她抛到脑后。 往后再想起来,这个女人是他荒唐前半生中欠下的其中一笔孽债,但她又并不是其中最特别最深重的那一笔。她和所有其他背景一样,成为被收进他人生墙上的一道幽怨的目光。 一时双方都无话。 方道怜从灶台上取出一只茶碗,在衣服上擦了擦,倒了杯冷茶问他喝不喝。 傅玉行看着面前因长久未洗而积着黑色油腻的茶碗,透过这一只碗看到了她的人生。 什么样的安慰问候在这个场合都显得多余而讽刺。傅玉行道:“我给你一笔钱,然后替你找个好人家,好吗。” 方道怜听到这话,麻木的脸上破裂出一丝讥笑,“找个好人家?公子还没看清楚我如今是个什么货色吗,当年就已经没有人肯要我了,如今还有人肯要我吗。叫你娶我,你愿意吗?” “……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 院外闯进一对中年夫妇,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尖酸的叫骂:“那么多衣裳晾着,跑到什么地方鬼混去了,养着你是让你白吃白喝的不成!我看你是——” 方道怜听到这个声音,马上站起身退到屋角。门外进来一对身躯庞大满脸凶相的中年夫妇,一进门,便看到桌边的傅玉行。 他们虽不认识傅玉行,却也一眼就能分辨出是个富家子弟,凶恶的嘴脸立刻收了回去,带点不知所措,带点客气,那男人上前来做模做样地擦起桌子:“哪一家的老爷,怎么到我们这乡下小户来,有什么贵干呢。” 那妇人看见满地是水,又看到方道怜脸上黑黑白白,立刻上去偷拧着她的胳膊,“我刚刚看到宋媒婆了,你是不是还没断了心思,想着找男人外逃?你别做梦了你!有本事逃上天去,否则这辈子都别想——”方道怜被她拧得连连后退,一不留神把桌上的杯子拂落在地。那二人更是脸色大变,将人推到在地抽起荆条就要打,傅玉行将二人的手拦住,“你们平时就是这样对待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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