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茂听完,面色倏然僵硬,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便眼皮一翻昏死过去。 宋鹤卿见状直接道:“来人,将罪犯崔茂带回大理寺。” 崔茂一下子便又活了过来,只不过他这回不再去抱崔松的腿了,而是仰天哭道:“爹娘!儿子的命好苦啊!生来便有心疾,少年丧失双亲,如今好不容易成家立业,未来得及享受天伦之乐,便要去天上找你们了,爹娘!你们情何以堪呐!” 崔松忍了又忍,额头上的青筋直跳,终究没能忍下去,在差役即将把崔茂拖走那刻,快步走到宋鹤卿跟前,拱手一揖低声道:“宋少卿有礼。敢问此事可还能有转圜余地?” 宋鹤卿眉梢一挑,意味深长道:“宋某愚钝,不知崔公所言转圜二字代指何意。” 崔松额上直冒汗珠,很是难以启齿一般,心一沉终究说了出口:“文文尚未出阁,此事传出,她的终身大事便要就此毁坏,整个崔氏一族也要颜面无存。所以,该当将事情压下,以大化小,大局为重。” 临到后面,他又补了句:“更何况,这到底是我们自己家的家事。” 崔群青急了,跑到崔松跟前便嚷:“爹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要将这禽兽保下不成?” 崔松震怒,转脸怒斥儿子:“住口!我哪里是在保他,我是在保你们这群小的!还不赶紧给我将这身衣裳换了!丢人现眼,难看死了!” 崔群青撇嘴退下,口中小声嘀咕:“明明就很好看。” 宋鹤卿懂崔松意思,也没强求,只是嘴角勾出了抹略有些讥讽的笑,淡淡道:“既然崔公自己都说是你们自己家的家事了,那宋某自然不好强人所难,罪犯留在这,崔公自便,宋某告辞。” 崔松再度作揖:“宋少卿慢走。今日之事,还请您不要往外透露半个字。” “崔公放心,宋某明白。” 出了崔府大门,唐小荷转头便往地上啐了一口,怒道:“气死我了。” 宋鹤卿笑了,拍了下她的头道:“怎么,吃错药了?” 唐小荷将他的手甩开,白他一眼:“我才没吃错药,是你吃错药了。刚才在里面,你那么听那个崔老头子的话干嘛?他不让你把人带走你就不带?崔姑娘也太倒霉了些,差点教人毁坏了,那人还毫发无损,什么代价都没有,这找谁说理去?” 宋鹤卿抬头,望向天上朗月,悠悠道:“是啊,这找谁说理去。” “我放着大理寺那么多差事不干,百忙之中前来缉凶,结果凶手没缉拿到手,出来还迎头挨顿骂,这找谁说理去。” 他有点哀怨。 唐小荷脸一热,嘴硬道:“我知道你在点我,但是你必须承认,我没有错。” 宋鹤卿点头:“你是没错,但是你也要承认,我也没错。” “你这话什么意思?” 宋鹤卿低头看她:“假若现在崔姑娘能追我出来,告诉我她就是狠下心要将崔茂绳之以法,那我即便冒着与整个崔氏为敌的风险,也定要把崔茂整治到底。但她为什么没有追出来,是她消息不灵通尚不知情?还是她病未痊愈,腿脚不便?” 唐小荷皱眉,垂下眸道:“这当然是因为,因为她爹……” “很好,你还能转回来。” 他看着她,目光懒懒散散的,透着疲倦,却又清明无比,启唇温声道:“崔姑娘生在世家名门,生来锦衣玉食,吃穿用度皆为家族所给,父为天,兄为地,她生为女命,实则却为男子所控,处处身不由己。她自己尚且无法脱离桎梏,主宰自己的命数,我又如何绕过那些桎梏,去为她做主?唐小荷,这世间有黎民千万,若每个人都要靠我来去为他们争取,拯救,那我宋鹤卿还做什么大理寺少卿?我该当立地成佛,位列仙班。” 唐小荷听完了这番话,看着宋鹤卿愣了许久许久,半晌才垂下眼眸,低声说:“真奇怪,我很多时候都觉得你是个心软之人,可偶尔,你又让我觉得,你的心很硬很硬,刀枪不入,让我看不懂你。” 宋鹤卿举头凝视月色,口中喃喃吟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不懂就不懂吧,爷不稀得被谁看懂。” 他拂袖转身,走向马车。 …… 次日。 上午巳时二刻,天晴日朗,御街繁闹。 一辆正在前行中的华贵马车被车中主人叫停,后面跟着的数量随车也跟着停下,堵了大半条街。 崔茂鼻青脸肿,身上还是穿着他那身阴恻恻的幽紫衣袍,下了车,手里揣把炒腰果,边逛大街边往嘴里扔。 身后随从哭丧个脸,小心提醒他:“大老爷说了,要您巳时之前出城,不得耽搁,这都巳时二刻了,您怎么还下车逛起来了?” 崔茂又往嘴里扔了颗腰果,嘎嘣嚼着道:“急什么,这回一走,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再回京城,我不得再好好看看?话说那崔松可真不是个东西,不就是打了下他女儿的主意,他居然就要把我遣去岭南安家,那边天高皇帝远的,他是真不担心我死在路上。” 随从赔笑:“七老爷这说的什么话,您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顺利抵达岭南。” 崔茂笑了声,往随从嘴里扔了颗腰果:“会说话,赏。” “多谢七老爷!” 晌午将至,街上到处小吃摊。崔茂嚼着腰果,四处张望着道:“这都要走了,总不能空着肚子上路,我得吃点什么。” 就在这边,街对面传来悠扬吆喝——“樱桃煎,蜂蜜樱桃煎,酸甜可口,开胃解腻——” 崔茂听着吆喝,口中不由分泌口水,走过去道:“先来点这个吧。” 樱桃煎拿到手里,只见油纸包里一颗颗樱桃通体通红,圆润可爱,不停散发着果香甜香,闻着气味便令人倍感舒服。 崔茂闻着樱桃煎的气味,莫名想到了自己那小侄女身上的香气,眼一红,不甘不愿地望了眼大相国寺的方向,心道:“文文,等着吧,来日方长,叔叔我尽量活久些,好与你再续前缘。” 他似是泄愤,往嘴里丢了颗樱桃,狠狠咀嚼。 随从提醒:“七老爷,咱们真该上路了,后头的人都催了。” 崔茂咽下樱桃吐出核,又往嘴里丢了颗,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如今我失了势,什么狗奴才都敢对我吆五喝六。” “瞧您这话说的,哪有的事。” 崔茂冷哼一声,嚼着樱桃道:“有没有,爷们心里自己清楚。不打紧,横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崔茂总不可能永远失势,等我翻身归来,算账的时候便到——” 最后一个字没说出,全然卡在了喉咙中。 崔茂嘴里涌出黑血,一口接一口,接连不断,很快浸透衣襟,流淌满地。 他瞪大眼,低头望去,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张口似是想说点什么,但仅是比个口型,人就已经倒在地上,转眼没了气息。 作者有话说: “飞光……煎人寿” 出自《苦昼短》 唐李贺
第34章 蒜香茄子 ◎来煎人寿◎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求少卿大人做主!少卿大人!” 卖樱桃煎的摊贩被差役强行带走, 御街挤满了人,男女老少,纷纷围观起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凶杀现场。 地上, 崔茂的尸体已变得僵硬, 两眼瞪得浑圆,皮肤从生前的惨白变成青灰色,嘴唇漆黑, 吐出的黑血干在地面上,左手里还攥着那把未吃完的樱桃煎。 蚂蚁被樱桃煎的香气吸引来,爬满了樱桃,尚未餮足, 便留下密密麻麻一地蚁尸。 宋鹤卿的目光从樱桃煎上移开,落在崔茂死不瞑目的两只眼睛上, 起身吩咐道:“将尸体带回大理寺,顺便出个人去崔府, 将消息通知给崔家人。” “是, 属下这就去办。” 片刻,回到大理寺。 宋鹤卿晌午饭顾不上吃,先随仵作验尸, 确定毒物的的确确出自樱桃煎, 接着便直奔讼堂升堂审问。 卖樱桃煎的小贩名叫徐厚,人长得也算老实忠厚,跪在堂下抖若筛糠,一看到宋鹤卿, 便放声哭道:“大人!大人明鉴!小人没有下毒啊!小人是冤枉的!” 这种话宋鹤卿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自然不会有什么波澜, 冷下脸一拍惊堂木:“仵作都已经验出来了, 你卖出的樱桃煎里含有剧毒砒-霜,崔茂也正是因为砒-霜而毒发身亡,铁证如山,你如何狡辩!” 徐厚被吓得当场失禁,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停摇着头,嘴里口齿不清地重复:“不是我啊大人,真的不是我……” 这时,门外胥吏跑来上报:“回大人,经查验,徐厚摊子上所余下的樱桃煎同样含有剧毒砒-霜。” 徐厚听到这话,总算是不哆嗦了,两眼一翻直接撅了过去。 宋鹤卿紧皱眉头,问:“可还有其他人从他这买走了樱桃煎?” “经调查应当是没有,樱桃煎价格不低,崔茂手里的是徐厚卖出的头一份。” 宋鹤卿下意识松了口气,回过脸再看俨然不省人事的徐厚,比起愤怒,更多的是困惑。 这徐厚一个做小本生意的,家中有妻有子,日子又不是全无盼头,怎么就丧心病狂到要投毒害人?还是无差别行凶,这回是崔茂,下一个便有可能是无辜路过的妇人孩童,他到底有什么理由去做这些? 宋鹤卿隐隐觉得,这案子不像看着这么简单。 他道:“将人带下去,待醒来再继续审问。另外派些人去他家中搜查,尤其留意他老婆孩子的说辞,左右邻里也一并探访,仔细盘问。” “是,属下遵命。” 徐厚被拖走,宋鹤卿也起身,准备再到停尸房中,看看是否还能从尸首上发现些蛛丝马迹。 未料他刚出讼堂的门,迎面便撞上了崔群青。 崔群青一身常服,神色慌张,显然是刚从家里赶过来的,看见宋鹤卿,伸出两手便抓住他的肩头道:“崔茂死了?” 宋鹤卿将他的手拨开:“死了,死很透,我的人没跟你们说明白?” 崔群青扶额苦笑:“就是因为说的太明白,所以我爹才昏过去,只能由我来了解情况。” “我只是不敢信,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宋鹤卿轻挑眉梢,视线直直注视崔群青,意味深长道:“是啊,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好了,我也很不敢信。” 崔群青抬脸,注意到他的眼神,愣了愣道:“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不会怀疑人是我杀的吧?” “我也不想。”宋鹤卿沉下声音,认真道,“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若论作案动机,没有人比你们崔家人自己更合理。” 崔群青一个没忍住,放声吼道:“现在就等不及动手,我他娘二百五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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