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鹤卿的眉头微蹙了下,低头继续去看册子,冷声道:“今日太晚了,明日再见。” 这大半夜的,居然只是为了别人来找他。 他还以为是什么…… 宋鹤卿晃了下头,想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晃出去。 唐小荷全然不知此时宋鹤卿脑子里都是什么非礼勿视的东西,扯出抹讪笑,些许心虚道:“不见不行,因为,我把人给放进来了。” “唐!小!荷!”宋鹤卿想摔笔。 唐小荷干脆将门一把推开,两手叉腰理直气壮道:“那我能怎么办!她都跪下求我了,她年纪比我大那么多,我不答应我会折寿的!” “你当县衙是你开的!”宋鹤卿气得站起来。 “那反正我都把人放出来了!你不见也得见,不然我没法做人了!”唐小荷破罐子破摔。 “你当我舍不得揍你吗!”宋鹤卿朝她快步走了过去。 唐小荷遏制住转身就逃的冲动,心一横牙一咬道:“那你就揍吧!只要你能见丑娘,揍我多少下都行!” 宋鹤卿站在她面前俯首逼视她,高高举起手,吐字冷硬道:“你真当我不敢吗?” 唐小荷见他巴掌都扬起来了,瞬间真被吓到了,心想完了完了这下真玩脱了,我就知道不该在正事上跟这家伙作对的。 她下意识闭上眼,心道奶奶保佑,孙女还不想这么快去见您老人家啊。 那巴掌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最后在距离她额头一寸的地方停住,“嘣”一声,用食指弹了下。 “下不为例。”
第94章 真相 ◎十年一觉扬州梦(收尾)◎ 温热的茶水注入盏中, 房中清香四溢,格外安抚人心。 唐小荷倒完茶,咳嗽了声, 扫了张丑娘一眼。 张丑娘原本手捧茶盏正坐在椅上发呆, 听到动静回过神,将茶盏往案上一放,起身便对堂中那人道:“我不是来给李福安求情的, 我过来这一趟,只是想解释些事情。” 宋鹤卿未出声,看了唐小荷一眼,唐小荷目露诧异, 也有点看不懂张丑娘到底想干嘛了。 因为她在求她的时候,说的便是想为李福安求情, 怎么临到头又突然变卦了。 宋鹤卿未表现不悦,视线重新回到张丑娘身上, 心平气和道:“说。” 张丑娘双拳紧了紧, 即便面无表情,眼神却在隐隐发颤,启唇轻声道:“李福安跟你们说, 他是因为受了单不让的嘲笑, 所以才冲动杀人,可其实不是的,他之所以杀单不让,是因为……我。” 宋鹤卿皱了眉头, 反问道:“你?” 张丑娘点了下头, 重新落座, 再度捧起温热的茶盏, 闭上眼睛,极力平复着掌心的震颤,在茶香中娓娓开口。 “我本名张美娘,自小被卖到扬州勾栏,二十一年前,扬州之乱发生时,我与勾栏中的众多姐妹,全部遭到了乱匪的摧残,她们之中,死的死,残废的残废,有的被乱匪掳走,从此下落不明。我运气算好的,没死没残,但……” 往事历历在目,张丑娘的喉咙如被一只大手紧攥,每个字只能从中艰难挤出,混合血泪,哽咽至极。 她双手抖动幅度越发的大,连带手中茶盏也抖动起来,茶盖与盏沿相撞,发出清冽刺耳的响。 “但我,因为反抗的太厉害,被当时强迫我的那名匪徒毁了容貌。他先是用刀尖将我的脸割花,然后将刀放到火中烤至通红,拿出来,贴在了我的脸上……” 时隔多年,她现在闭着眼,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当时皮肉发出的“滋滋”之声,自己撕心裂肺的尖叫,以及那男子的哈哈大笑。 那副画面,死生难忘。 她睁开眼,忍住颤抖,继续道:“我疼晕了过去,等我醒来,那些匪徒便已经不见了,我跑出勾栏,发现扬州城血海一片,到处断肢残骸,成了人间地狱。” “我出了扬州城,一身都是血,不知道该去哪,便沿着小路一直走,直至昏死在地上——在那个时候,是李福安救了我。” “他与我算是同病相怜,我从小被卖进勾栏,他从小被卖进皇宫,因为在宫里冲撞了主子,他便被打聋耳朵,赶出了宫去。他说他记得他老家是在扬州,便想过来寻亲试试,只可惜来晚了一步。” 张丑娘笑了声,眼中流露似苦似甜的悲伤,道:“但后来他又跟我说,他觉得他没去晚,因为他遇见了我,若是他早一点或是晚一点,恐怕都遇不到我了,所以时辰正正好好,不早不晚。” “你们不知道,那太监是个傻子,他没看出来我又懒又馋脾气又暴,把我带在身边,我就只能靠他养活,可他身上那点钱,光是给我拿两副药便花光了,根本不够活命的。我想走,他不让我走,说两个人有四只手,怎么样都不会饿肚子,人只要想活,什么样的境地都能活,若是不想活,锦衣玉食也过不快活。” “我就留了下来,待在他身边,跟他搭伙过起了日子。这些年里,我们俩去过很多地方,在街上要过饭,卖过艺,归隐过山林,种过地,钱也挣过,但到手没多久便教人抢了去。我几次气得要死,死太监倒想得开,说反正就那么点钱,谁花都是花,不值当为这伤心怄气。你们说他脑子是不是有病,钱都被抢走了,还能用这种屁话安慰自己?怪不得他会被打聋耳朵赶出宫,他这种性子,到什么地方都会挨欺负,也就老娘受得了他。” “前几年的时候,太监说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我们俩就来了平阳县,在这个鸡腚大的村子里安了家。日子虽然艰难,但好歹饿不死,也不会担心三天两头被混混打,姑且称得上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张丑娘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兴许是说累了,连表情都变得苍白寂静。 寂静中,宋鹤卿道:“你说这些,和李福安杀单不让有什么关系?” 张丑娘冷嗤一声,瞧着堂外的漆黑夜色,口吻讥讽:“都说宋大人足智多谋,难道你竟没能看出来么。” “单不让,便是当年在扬州城强迫了我,又毁掉我容貌的匪徒。” 一记五雷轰顶,劈在了宋鹤卿和唐小荷的头脑上空。 …… 子时三刻,早该进入梦乡的时辰,夜幕下,却有一顶软轿停在了县衙东侧门外。 梁术步伐急促,神情慌张,走入二堂见到宋鹤卿便行礼:“宋大人说有急事召见老朽,不知是何急事?” 宋鹤卿坐在太师椅上,用茶盖撇着茶面浮沫,抬眼看着梁术道:“本官只是突然想起来,梁族长说单大侠对你有救命之恩,不知此话从何而来?” 梁术虽不懂宋鹤卿怎么突然问自己这个,但还是将自己与单不让的相识经过叙说一遍。 无非就是他当时在外游历,途经山林时遇拦路虎挡道,险些命丧异乡,恰好单不让经过,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此二人结拜为异姓兄弟,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今年单不让登门,说是觉得自己年事渐长,不宜在外漂泊,想在朝廷谋个清闲差事做做。梁术瞬间懂他意思,便设法铺路,首先便将算盘打到了新上任的宋鹤卿身上。 哪想一条路刚开个头,单不让命便没了,行侠仗义的江湖高手,最后亡命于一羸弱太监的麻绳之下。 梁术越说越痛心,最后呜咽痛哭,求宋鹤卿为他单弟做主,尽早将那狠毒阉人处以极刑。 相对梁术的涕泪淋漓,宋鹤卿的反应淡然许多,他沉默凝思片刻,问梁术:“除却户籍所记,单大侠过往可曾和你提起过他的身世经历?” 梁术以袖拭泪,道:“他跟我说他籍贯扬州,家境贫寒,幼时爹死娘走,与祖父母相依为命,后来祖父母接连病故,他便远走异乡,学出一身本领,靠给人走镖护镖为生。” 宋鹤卿审过那么多犯人,一下便听出这话真假半掺,最重要的部分被刻意避去不提。 譬如远走异乡走的是何处?本领是找谁学的?走镖挂靠的是哪家镖局,雇主又都有谁? 若是单不让还活着,听着这番提问,额头细汗怕已冒出。 宋鹤卿未打草惊蛇,而是继续细细询问。 梁术回忆间忽而灵光一闪,忆起来道:“若说奇怪之处,是我二人曾醉酒一回,酒后我问他,为何会走上行侠仗义的这条路。他好像说,是他年轻时鲁莽冲动,做下许多错事,后来年岁渐长,便想弥补一二,好向老天给自己讨个善终。” 宋鹤卿怔住,心中已然有数。 送走梁术,唐小荷与张丑娘从屏风后走出。 张丑娘面色苍白如纸,半日过去,确定梁术走远再不会回来,方再也承受不住,瘫坐在地厉声哭道:“好一个弥补一二!他以为救几个人便能将自己过往所作所为一笔勾销吗!我这些年,顶着这张烂脸,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他怎么敢!怎么敢觉得自己做些好事上天便能给他一个善终!难道恶与善相抵,恶便不是恶了吗!” 宋鹤卿蓦然出声,声音平静冷冽:“恶与善从来不能相抵,正如黑白本该分明,倘若混淆,灰色开始扩散,便再也没有干净地方了。” 他垂眸看向地上女子,道:“就像这起案子无论里面的隐情再多,李福安杀了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想置身事外,绝无可能。” 张丑娘哭声越发凄惨,正如北方严冬挂在树梢的最后一片枯黄叶子,不用去触碰,风一吹,便要凋零破碎了。 唐小荷听着张丑娘的哭声,欲言又止地看着宋鹤卿,声音还未发出,便听宋鹤卿又道:“不过我会另写折子送京澄明,将这案子的来龙去脉禀告御史台,再由御史台呈给圣上,到时候,究竟如何,就看李福安造化了。” 他说完,负手出了厅堂。 唐小荷激动非凡,蹲下去猛晃张丑娘的肩膀道:“别哭了!刚刚宋大人不是说了吗,他会给你们求情的,李福安不见得便会死!他或许能活下来!” 张丑娘原本沉浸悲伤不能自控,闻言霎时一愣,顶着满面泪痕反过来去晃唐小荷的肩膀,激动道:“真的吗?你不是在诓我?死太监他不会死?真的不会?” 唐小荷心想话倒也不能说这么绝对,但见张丑娘这样子,哪敢将心里话宣之于口,便点了点头,拿宋鹤卿举例子道:“过往我家大人被污蔑贪污,按照律法够砍他几百次脑袋的,但圣上不也只是将他发配到你们这来,当个芝麻大的小官吗,按理圣上这般明察秋毫,定然不会不给你们一条生路的。” 张丑娘喜极而泣,眼泪更加汹涌,嘴里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在她眼里,只要李福安能活着,哪怕缺胳膊少腿,全身动不了了,她也能给他端屎端尿伺候他到老,反正,别让她再也见不着他就好。 然而,一切都想太早了。 十日后,梁术始终未见县衙结案,一怒之下带领众多族人冲进县衙,抢出李福安,要将其当众脱衣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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