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改换,从明亮平地转至江涛声在耳的暗室,满室随波动荡,黑雾在此间凭空而起。 虞兰时茫茫然举目四顾,蓦然转身看向身后。 弥散缥缈的迷雾中,有人裸足踏地,向他走来。 赭红袍裾携同雾丝凌乱裹缠身体,哪里都看不清晰。 只能看见那双眼睛,状若凤翎斜飞,看向他时是几乎要被刺伤的锋利睥睨。 这场景来得突然又诡异,活脱脱就是妖鬼经中迷惑人心的前兆。 他看着眼前这幕,心口猝然一阵惊悸。 仿似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砰一声炸开,扎入血肉以此为养分,一瞬间抽根蔓枝,贪婪地要破开他的胸膛长出来—— 久溺之人挣水而出,暌违的空气从口鼻狂涌入干涸火燎的胸肺。 他睁开眼。 —— 朦胧的光游移在香气泠泠的帐内。 嘈杂的声音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来,从悠长模糊逐渐刺耳清晰。 身体沉疴不去的困顿,加之舱床随江波起落的失重感,落不到实地,只有一直往下拉扯的沉没窒息。 仍陷于长梦中的感官逐渐复苏,他未等视线清晰便下意识四处寻着什么,看到床尾那张屏风。 南城正反绣的针法,里外看来绣物皆是相同形态。 去年冬日的这幅梅花他画得很是顺利,府房也应他要求只拿来朱砂与画枝干的灰棕两色。并不曾拿来什么赭石粉与琥珀染料。当时他中途也并无觉得这样明艳的朱砂不合心意。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梦境? 目光一抬,触及窗前垂落的一角赭红。 天光下烧得轰轰烈烈的火焰。 诱惑畏寒向光的飞蛾。 会被灼伤直至烧死的温暖。 雨已经停了。天光半透,浩瀚的江与云被框进窗间。 她坐在画中,自成清广水天里最绝艳的一笔。 虞兰时伸出苍白指尖,像要触碰那片垂落的衣边。 距离太远。惊动了窗边人。 今安回头。 那人正睁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望着她发呆。眨眼的动作很慢,睫毛下垂黏着,缓缓扑闪一下,隔了好几息,又一下。 像是睡傻了。 今安走近,他的目光仍然跟着,甚至有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手抬起、靠近—— 梦境里纠缠不去的香气随着她靠近越发清晰。 本以为是记忆里储存的雪香在梦中重现,却原来…… 下颌被捏住,掐红皮肤的力道,近在耳边的声嗓低冷:“清醒一点,下面来人了。” 虞兰时睁开眼,往后退了一些距离,垂落的长发遮去他的神情:“兰时失礼,冒犯姑娘……”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眼前人突然靠近到鼻息可闻的距离,捂上他的嘴巴,对他示意:“嘘——” 虞兰时下意识跟着她的视线看向门边。 有人。 门上映出影子。 今安将他按回枕上,抬手挥下床帐。 下一刻,来人推门而入,目光一低,从地上扔着的破衣服扫向犹自垂荡的帐缦。
第13章 莊生誤 近之又近的距离,比之前无意的几次越矩都要靠近。 不再是黑暗蒙着眼鼻不知色味的昏夜。 是在重重帐缦也拦不住天光透进的白昼。 今安垂眸,看见他下颌靠右嘴角处一点几不可见的痣,墨点一般。 她将他按上床后便放开了手,任由他长发散落,仰倒在枕上,脖子抻出纤长又脆弱的弧度。 她伏贴在他的颈边,话声几不可闻:“别动。”。 这张浮雕精饰的拔步大床上本是卧躺宽敞,此时帐缦一垂隔绝四方,陡然狭窄逼仄至极,支撑都借不上力的锦被软褥将二人包围陷溺其中。 打眼一看,连躲都没有地方躲。 方才她几乎是压着他避进床帐里,匆促间衣裳肢体俱是交缠得乱糟糟,此时要分开,动作间难免会弄出声音。可就是屏息以待的同一空间里,正有人从门口走进来,一丝小小的窸窣声都会在这静室中被放大。 外头那人进门后在房中边走边停,在翻找查看什么。 今安警惕着外面动静,将腿从虞兰时的膝盖上挪开,谨慎间动作极轻极慢,近乎厮磨。 她还得顾及着不要扯开他身上被剪得破烂的里衣,免得身下闭眼呼吸颤抖的人羞愧自尽而死。 帐里满是冷香檀香,争先抢夺清净,像揉出汁的花埋进烟灰里烧,呛得胸肺奄奄。 若有似无的触碰感从四肢、身上传来,似蚂蚁爬行的足肢,又似蛇虫摩挲而过的鳞片,连骨髓里也被这些虫蚁咬了口子钻进,麻痒渐密,附骨之疽不去。身上压着的重量在一点点抽离,她的发尾掠过他的脸颊、脖颈、锁骨。 虞兰时难以忍受般地仰起头。 又一下被人捂住了嘴。 他的呼吸声实在是太吵了。 在屋内走了一圈的、微沉的足音转了方向,走近,停在床前。 一帐之隔。 今安已经起身,支膝点床蓄势待发,盯着那里,手中匕首轻而无声地出鞘,划出一抹银光。 那人抬手要来掀帘的动作,被外头天光投在帐面上—— “你在干什么?” 门口传来一道男声,阻止了那即将掀起床帐的手。 那人的手立马收了回去,仍有些不甘心地:“我进来看看是否有什么差错。” 帐内适时地,传出几声气弱的咳嗽声。像在证明里面人的无力无害。 果然,门口那边冷哼了一声:“一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能出什么差错?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心思,头领们正为四头领的事情心烦,有的是你撞上火山口的时候!” 床前那人掉头走了出去,门被从外关上,落了锁。 寂静。 床帐被一下掀起,天光大敞,清风将窒闷的空气搅散。 今安走开前瞥了一眼床上的人,对上他眼睫微掀看来的眸光。 他面色潮红,正濒死般张唇喘息着。 —— 满江的蓬莱烟雨尽散了,远山云霭萦绕,现出金乌不可逼视的光芒,江涛东去不回。 时间来到巳时五刻。 今安已经在这艘船上呆了近七个时辰。 她又搜刮了一套虞兰时的衣服,埋在一堆姹紫嫣红底下的难得正常低调的黑衣,换上后长靴横跨坐在窗台边,听着底下动静边把玩着一柄银色匕首。 刀锋于修长指间上下翻飞,舞成寸寸寒光。 权力倾轧之地,多的是不甘不平的盲目跟从者。一点似是而非的苗头,一把暗中助长的火焰,足以将看似逢迎平和的局面烧出缺口。 甲板上从雨未停就掀起了几波不大不小的挑衅吵闹,被头领们及时按了下去,还打罚了几个带头闹事的以儆效尤,没有将这锅浑水烧热起来。 真是可惜。 殊不知压得越是用力,反叫人期待反弹起来的后果了。 今安想过一网打尽,将这一窝子毒瘤全绑回去轮流审问,却没想到这艘船不回去他们的老窝,却在江上停留。 循着蛛丝马迹越是深究越是发现其中的种种矛盾之处。这群传是乌合之众的流寇本身存在就很蹊跷。若是临时起意谋财,按江寇以往的路数多半是夺财杀人,哪怕贪心不足要赎金,留下足够人手守住,再遣人前往约定地点拿赎金即可。 以己度人,今安向来要将兵安在最合适的位置取得最好的效用,断不可能让诸多人平白无故滞留在这里一日夜。遑论追兵一到,便是一锅端的后果。 除非,这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思及此,今安看向这场祸事的源头。 虞兰时坐在桌边,换了身槿紫衣袍,微蹙的眉眼带些苍白病气。 槿紫色妖,几分雌雄莫辨的荒谬的美丽。 他身上原本敷好药的伤口,被她一番动作硬生生按出了血,出于十年难得一见的良心作祟,今安又给他重上了药,让出地方给他换衣服。 那一身破烂衣服已经不能再看了,用衣不蔽体形容都是夸赞。 算起来,自一宿的接连波折和杀人销赃体力活,这还是两人自见面以来头一遭正正经经面对面坐下说话。 只是气氛有些怪。 当然,是虞兰时自己单方面的问题。 目前所在处境又哪容得了那些黏黏糊糊百转千回的东西,暂按下不提。 “姑娘的意思是这次劫船并非偶然,而是他们谋划已久?”问出这句,虞兰时已勉强平复好了心绪。 今安说是啊,问他:“虞公子在此趟渡江前后,可有看到身边什么人行迹可疑?” 虞兰时沉吟一会,摇头道:“这趟船是我母亲亲自安排,挑的都是信得过的人,印象里没有什么纰漏。姑娘怀疑,是我府上被安插了贼人里应外合?” “不排除这个可能。虞家这趟出船并没有定下归期,江寇如何能在回城的当下正正截住,必得先知道船行轨迹。这样想来,只有里应外合,才最万无一失。”她手指敲着膝头,和着敲动的节奏一点点顺着整件事的脉络。 虞兰时不由得回想起昨日被劫船的情形。 未时三刻,日跌时分。当时他刚歇过午晌,醒后辛木正递来一盏春茶。 他记得这么细的原因在于,下一瞬船舱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将他接进指尖的青花茶盏震落。 船遭撞击,被迫泊停,喊杀声四起。 从船舱走到二楼舷梯的这一段路间,乌压压的近百外来者从另一艘大船荡索过来,刀光剑影杀气迎面。甲板上横陈着几具护卫尸体,血液肆淌。船上四面哀嚎求饶声,声声讨伐他的任性妄为,将全船人拉入如今这危险境地。 当夜他就做了噩梦,惊醒后再睡不着,坐在窗边神思恍惚。 直到被闯入的人勒住脖子,强扯着他,从地狱攀上人间。 救命之恩。又何止是救命之恩。 他把这句话嚼在嘴里咽进心里。 “未时三刻。”今安停下了敲动的手指,道:“即便这伙江寇动作再快,起码也要一个时辰才能把船拿下整顿。我在申时六刻收到消息,打点好一切出江最早也是酉时,且雇了行船三十年的老翁带路,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江上转了两个多时辰,才找上了这艘船。” 她一句一句地说,虞兰时一句一句地听,仍陷入迷雾中,目光无意识地跟随窗边尘埃起落,落上她的眉睫。 “虞公子,船被劫的消息是一个少年送到的,自称是你府上仆役,贵府也确认无疑。” 她看过来,红唇轻勾:“那么,一个十来岁的、被凶恶贼人扔下船毫无准备的少年,究竟是怎么在不到一个时辰里独自爬上岸的?” “他当真是水性与勇气绝佳吗?” 虞兰时哑然,继而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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