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丹堇遮在斗篷帽沿的一对冷目,逐个看过屋檐下碎嘴的奴才。身旁的秋翎晓得她脸色,招了守卫来,几人讨饶的话都未出口,就被捂嘴拖下去。 拖去了哪儿,是什么下场,凤丹堇不在乎。 推门进去,桌上点着灯,照清室内装横桌椅,素白屏风格挡的里间,青帐一半勾起一半垂遮架子床。 禀禄伏趴在床上,被子盖了腰下,面朝里,看不出是睡是醒。 满室药味,呛人难闻。 屋子里一眼望到头的清简,实在与他叱咤在外的身份不符。凤丹堇头次来到这里,若不是这张床上躺着的身影的确熟悉,差点以为走错地方。 凤丹堇走近,撩起帐子,瞧清他乌发覆面,臀背上缠满伤布,渗着血。 宫廷刑罚,又是当着主子的面,哪个也不敢徇私,一杖一杖都要敲出打雷的声。当时若再添几杖,怕可叫这身脊骨尽被敲碎,明日晨起,掌事大太监的位置上当真要换了人坐。 现下骨头未碎,也差不离。 目光上移,他背上裸露出的、未裹伤布的其它处,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疤,有鞭伤,有些又像刀割,都因着旧年不甚妥帖的处理,在苍白皮肤留下狰狞合拢的裂痕。 隔空数过,一道一道,凤丹堇觉得仿佛在数他的生平。 西窗风进,吹动青帐,惊醒床上半昏半睡的人。 半身疼痛掣肘他的动作,概因长久投注在背上的目光,禀禄陡地察觉到立在床前的另一道气息。他头也不回,冷斥道:“滚下去!” 后头人没有动作。 全当是哪个违令擅入的手下人,禀禄一下怒起,便要支肘起身。 却听见那人笑了一声。 这一声,是熟悉到令他头皮发麻的嗓音,禀禄一下震住,怔怔听着她说话声更近,“掌事公公好大的威风。” 有一瞬,禀禄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宁可是做梦。 方才一身血再狼狈不过,任人看伤上药时,禀禄只当自己是个死人。可现下、现下—— 来不及多想,禀禄慌忙反手扯起被子压上背,挣动间伤口再次撕裂流血也不顾,痛死也好过坦露狼狈在最不愿被看到的人面前。 头也不敢回,他支吾着要撑起身,“奴、奴才,该死……” 一只手按上他的后脑勺,“欸,别动。” 力道不重,让人失去挣扎的力气,禀禄靠回枕上,缓缓喘出一口气,转过头,凤丹堇站在床前俯身看他。 按在后脑勺的手顺势拂开他额前发,湿淋淋一层薄汗,不知是闷的还是痛的,凤丹堇用袖子帮他擦了,“你身边人太不得用。” 边说着,凤丹堇边将他身上被子拿下,盖到没有伤的位置,而跟她对扯被子的另一个力道,微乎其微地挣扎,凤丹堇手上用一用力,对方力道便散了,心如死灰地随她摆弄。 架子床算宽,被子一挪,让出个给凤丹堇坐下的位置。伸一伸腿,踢到床头地上盛水的铜盆,水不多,没有翻出来,清凌凌摇晃。 禀禄看着床沿坐下的人,嘴唇张合几次,找回声音:“殿下怎么会找来这里?” 凤丹堇举目打量四周,“来你这里是难找一些。” 宫门落锁,禁卫巡逻,从华台宫中央来到这偏僻地,中途各宫耳目,种种都要费好些功夫打通。禀禄常年披夜行走各条宫道上,深谙规则。 只是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夜。 她来时应很匆忙,平日绾发簪鬓的华饰全不见,衣裳披风也是最质朴的颜色料子,袖口随她坐下铺在床沿,碰到被子。 外间灯火拓下她的影子披到禀禄身上,愈令他此刻的狼狈无所遁形,坐也不能坐,站也站不起,只能趴在枕褥间,姿态丑极地与她说话。 禀禄阖目咽下叹息,忍不住道:“殿下,你不该来。” “怎么,本宫去哪儿还要你准许不成?”凤丹堇闻言就要训斥他,又看见这人伤得实在可怜,一顿,“罢了罢了,这次不与你计较。后几日昭清殿当值你也不用去了,好好将养着,养妥了身体再说别的。” 禀禄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凤丹堇看到了。 看着他眼睫极快地扇一下,从眼睑缝隙里觑她一眼,又极快挪去别处。要不是凤丹堇百无聊赖,视线一直放在禀禄脸上,还抓不住这样细微的神态。 只听他若无其事地说:“是,奴才明日便挑了晓事伶俐的去替位置,殿下事务繁忙,底下少不了人。” “不必。”凤丹堇一口回绝,“本宫已经定了人选,不用你再另外安排。” 这回她话一落,禀禄神色立即变了,镇定不再,明显到凤丹堇不刻意去看都看到了。 他面上藏了又藏,藏不住惊慌,来扯凤丹堇袖口,全失分寸,“殿下,奴才知道祭坛一遭罪无可恕,可否给奴才戴罪立功的机会?奴才愿再受刑罚,只求、只求……” 他幼年去势,却长成一副冷硬轮廓,不见半分阴柔,束冠后锋芒全在脸,尤其不近人情。今夜数年如一日暗淡的内监服一扒,乌发散下一遮他面上棱角,倒显出眉鼻挺秀。 眼下这张脸上苍白又茫然,仰颈来求她。 莫说多漂亮,只是,像有裂痕的青瓷。 当然,再裂下去就要碎了!凤丹堇挥开他的手,“你还求刑罚,杖子再挨几下你的腿都要废了,说的什么胡话?!” 袖子跟着她起身的步子一退,禀禄手上一空,意识到自己越矩,彻底慌了。他做惯奴才,一生都在跪拜谢罪,犯了错什么也不会,下意识就爬起要跪。 可他忘了后背新伤险些折断腰骨,更经不住这般大动作的折腾。凤丹堇呵斥阻拦不及,眼睁睁看他一下爬起又骤然吃痛失力,肘弯一松,身躯狠狠朝床底下跌来—— 床底下是什么,是踏脚是砖地,无论木头石头,随便令他摔个头破血流都是轻而易举。 真是乱啊。 一片乱不成样,犹豫只在须臾。 凤丹堇脚步急急向前,终于踢翻了床前半满的铜盆,她顾不得,膝盖跪上床沿探身去接,与此同时,禀禄往下倒的上身狠狠摔进她张开的怀里。 床榻震荡,勾起的另外半面青帐散落。 覆水难收,铜盆滚了几圈倒扣去好几步远的地面,叮呤哐啷一顿响,彻底静下。 嘈杂后屋里极静,静得发慌,怀里人撞得凤丹堇呼吸艰难,他的气息乱拂在颈边。堪堪撑住冲势,撑不住就要往后摔下地,凤丹堇不敢贸然松手,连声唤他:“禀禄,禀禄……禀禄!” “奴才在。”他的声低低,贴着耳根。 他凌乱的发挡了凤丹堇的视线,勉强看见他一只手紧抓床杆,止住了方才大部分冲力,不致两人连摔下去。凤丹堇单膝跪在床沿,一脚踩地,被怀里人压得腰背后仰,摇摇欲坠地悬空在床边,幸而他另一手勒上她后腰。 饶是如此,凤丹堇也觉着被撞得好痛,膝盖痛,胸前痛,怀里重量更是沉得她捱不住。 手环着他的背,已然摸得一手粘稠,怕不是伤口撕裂,渗出的血水弄的。直接推他倒进床铺,只会令他伤上加伤。可叫凤丹堇再这样撑下去,也是万万不能。 他额角冷汗津津,滴下凤丹堇鬓发,胶着的姿势将二人困在床边,凤丹堇脑中急转,思索如何是好。 几息僵持,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忽然间,禀禄抓着床杆的手臂肌肉虬结着用力,一仰身将她整个人带上床,而后他松开床栏,双臂一搂她向床榻侧倒下去。距离不足三寸的床榻尚算厚实,结结实实地接住他们。 砰一声着床,凤丹堇被紧紧护着没受半点冲撞,只听见他喉间痛嘶。怕再磕碰到他,凤丹堇抱着禀禄一侧滚,躺成了她下他上的姿势。 重物压身,凤丹堇胸腔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可好歹没令他伤势雪上加霜。凌乱间看去上头的青帐顶,流泻下来的两片床帐笼住一方天地,两道急促的喘息此起彼伏。 身上人还要硬撑起身,凤丹堇累个半死,气得扯他头发,“你消停点!” 他立马不动了。死了一样僵住,只着单裤的身躯与她紧贴,头颅垂在她脖颈间,呼吸紊乱燥热。 凤丹堇也热,脸上脖子全是湿的,泰半是他蹭过来的汗。身上隐隐作痛,不用看,头发衣裳也定是乱糟糟,帐里一股子腥气药味混杂。 怎是狼狈二字能形容得了。 怎会如此? 来这之前,秋翎一直在劝,说皇后娘娘既是警告,就当避免节外生枝。凤丹堇何尝不知,可一路过来的重重宫门守备也没拦住她。直等到此刻筋疲力尽,在这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里,脑中空空,才去思考自己今夜这番意气是为了什么。 “禀禄。”凤丹堇轻扯他发尾,问,“今夜本宫本可以保下你,为什么要应下刑罚?” 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近在耳畔的低声,声线有些颤抖:“奴才失责受罚是应当,殿下不该因此与娘娘生龃龉,不值当。” “值不值当是本宫说了算。” 纱帐将外头光线滤暗,凤丹堇抬手看见五指上的殷红,血淋淋,很腥。这些血,这些贴身窸窣着渗进衣裳的湿汗热意,换作是别的什么人,无论哪一样必然都教凤丹堇觉得恶心至极。可是、可是,这是禀禄。 互相忌惮利用也好,别的什么也罢,到底是这么多年。 今夜来,凤丹堇只是想成全自己这一二分恻隐私心。 凤丹堇另一手从他发尾缓缓抚到他后颈,道:“母后的决断不是本宫的决断。今夜这一遭不再说,养好伤,回到本宫身边,往后你该如何还是如何。” 僵在她手掌下的脊背颤抖起来,像是痛到隐忍不住,“殿下、殿下不是已经挑好替代奴才的人……” 原来如此。 凤丹堇突然一下醍醐灌顶。对付这样一个寡言难测的人,就该扒了他的衣裳,扒了他装模做样的所有依仗,逼到他进死角,最好将胸膛也扒开来看,才能看清他的心思。 她忍不住笑,“只是几天而已,没有谁可以替代你,禀禄。” 侧过头,另一人的呼吸拂上鼻尖。他的眼睛近在咫尺,睫影作蝶,碎光熠熠,早在她看来之前,已向她注目许久。 真像是青瓷的釉面,他时常低头,她从未发现这双眼睛的线条竟这样雅致。凤丹堇还要凑近看个仔细,禀禄已经闭眼别开。他支肘让开位置,凤丹堇顺势起身。 半张青帐一勾,逼仄空间豁然开朗。禀禄趴回枕上,背上伤布已经被血浸透,凤丹堇系着披风,看一眼眉头便皱起:“这样严重,一会让人重新包扎。” 不是没有动了给他换药的念头,可她也深知眼前人讳莫如深的羞耻,只得作罢。手指作梳理顺他微乱的发,发丝粗硬,很是倔强,即便这些倔强在凤丹堇面前全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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