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不住。 内监无权顶不破天,得权便往奸佞。这些年禀禄设私狱刑罚,内廷上下唯他马首是瞻,种种劣迹已然成为言官的眼中钉肉中刺。从前滴水不漏,现在有错可循,即要抢机削他气焰,削下马来。 “大司马举证邓佥串通夷狄细作刺杀,是大义灭亲,更是光明磊落。大司马戎马出身,自先帝在时鞠躬尽瘁,有目共睹。即便有攘敌平乱之功,也深知难脱嫌疑,便闭门不出,请刑部清查。”御史大夫双手持笏,声音朗朗,“臣以为,所有与祭坛相关嫌疑人等,都应按此章程办事!” “臣附议!”礼部尚书越众而出,“祭坛守备是邓佥渎职之失,放细作行刺。可祭文摆放护送是司礼监督管。送祭文的太监死了,刺客顶替,竟无一人察觉。究竟是这么多人都瞎了眼,还是共犯一面之词!” 不少人从笏板上边觑摄政王方向,再看她阶下的禀禄。 “祭祀过去近一月,邓佥为首的贼人已然论罪押上断头台,而你们今日才发现还有疑犯未抓。”凤丹堇平铺直叙道,“众卿家,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御史跪下,“臣愚钝。惊闻罪人薛怀明贪污勾结,牵涉重大,不敢擅自另论其它,打草惊蛇。可贼人气焰日盛,万万不可再姑息下去。” 翰林大学士紧随出列:“朝臣居前,内患难谏。三公既为表率肃清朝野,宫闱之内却有奸佞蒙混君听。臣要参掌事太监禀禄,数年来行事无章,擅权僭越。屡犯私开刑狱、屈打成招、蔑视律法等数条罪名!” 殿中其余官员闭口不言,静到蹊跷。今安看向半幅垂帘后的摄政王,女子金钗面容俱藏屏障后,什么也看不清。 目光往下,禀禄已经跪地磕头,“奴才有罪。奴才罚的只有宫人违令犯错,一应口供证词也都递过刑部交底,再呈殿下,从不敢逾越律法——” “大胆阉人,昭清殿前岂有你开口狡辩的资格!”御史大夫并指斥骂,“就算祭祀之乱没有你参与其中。当年陛下遇刺,抓住的夷狄细作也是死在你手上,这才断了追查下去的线索。都说你御前救驾有功,你若问心无愧,敢不敢往刑狱走一遭,证明你的清白!” 沸水入滚油,殿中轰一声炸开,喧哗盘旋而上。若御史大夫言下之意是真,救驾之人亦是刺杀同谋。罪大恶极,罪不可赦。 高台静默的垂帘骤起波澜,数本奏疏砸地,扼停群臣议论。 “卿家慎言。”垂帘犹自振荡,缝隙里漏出一点红唇角,凤丹堇开口,“当日宴上情急万分,是禀禄舍命救驾!过错是过错,功劳是功劳。御史将二者混为一谈,说救驾杀敌是错,难道要任由那夷狄人刺杀成功,毁我大朔社稷吗?” 御史大夫颤颤再跪:“臣万万不敢,殿下——” “薛主事请命之时,摄政王严禁将昭清殿治成一言堂,言犹在耳。”礼部尚书上前两步,高声道,“御史大人口快生乱,可掌事内监乃是殿下心腹,谁人不知。权宦之祸前朝为鉴,殿下若罔顾蹊跷,连调查首肯都不应,岂非叫我等寒心,又怎能于朝野之上服众?” 御史大夫解下官帽,伏地叩首:“臣愿证天理昭昭,请摄政王下令彻查司礼监。” 底下一众老臣乌泱泱跪倒一片,齐声高呼。 世家梁柱在剧变的浪潮中发出惨叫,多年同僚或贬或禁,或已沦为不可赦的罪人。烧断绳索的铡刀落到后脖子根,动辄身首异处。物伤其类的恐惧叫嚣着,他们将矛头指去当权者,要掀翻迟早砍向自己的断头台。 “臣有事启奏。”大理寺少卿持笏于顶,迎着纵列两旁盯来的目光向前,“大理寺奉命彻查夷狄刺祸,偶然得到人证。该人曾在掌事太监禀禄城外私宅中,与其密谋刺杀,以救驾名挣荣华富贵。事后禀禄意欲杀人封口,该人侥幸重伤逃脱。昨夜已从鲁番州内返回,如今就等在殿外,听摄政王宣召。” 一刹静,一刹沸反盈天。众目睽睽下,垂帘一片死寂。
第149章 見天光(二) “……他已经走上昭清殿,皇帝授予他传宣之权。没有刺杀这一出,他照样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何必画蛇添足?” 今日昭清殿上的大戏不用敲锣打鼓,王都城已然甚嚣尘上。燕故一乔装从定栾王府后门下轿,直奔静室。 进门席帘被来人大袖扫得动荡不止,燕故一疾步走到今安案前,沉声道:“王爷,是李代桃僵。” 今安正坐案后的蒲团上烹茶,银钳捡着烧红的炭块扔进炉中,猩红火光滋滋。她半束着发,常服软袖盖上手背,滤进帘缝的日光铺一身明明暗暗。今安专注眼前的茶汤,问:“李是谁,桃又是谁?” 燕故一提袍坐下,“夷狄刺祸多少时间人力投进去,早已查无可查。今日被宣进殿的人证说了些什么,我都不用问王爷,便知道一定是假。他们只需要一个借口,一个罪名,一根救命索,来和摄政王抗衡。摄政王御下纵容,豢养大患,就是他们此时的救命索。” 今安提壶倒茶,茶盏推去他面前,“禀禄已经被押入刑狱大牢。” 茶汤清澈见底,燕故一看见狂潮汹涌,“拉一个掌事太监下马,犯不着用这样大的罪名。随便查查他底下人的金钱往来底细,都不可能是干干净净。偏偏,言官们这次同仇敌忾,行的是自损八百的险招。” 今安:“继续说。” “骂了那么久的牝鸡司晨都没用,眼见世家权柄被一步步蚕食。他们急了,急需一项滔天大罪。禀禄有罪,那么重用他的人也要查,只要查出一分嫌疑,届时还权于朝都是顺理成章。可言官自来宁求中庸,不破不立。构陷罪名来与摄政王抗衡,后果绝不是他们能够承担。除非幕后有人撑腰并出谋划策,除非——” 答案就在嘴边呼之欲出,燕故一蓦地停住,震摄于什么不敢再说。 今安看着燕故一惊疑不定的表情,替他接了下去:“除非真相是真。” 明明春日和熙,却有冷风往燕故一脚底直灌,不寒而栗。燕故一站起,在案前凉砖来来回回踱着步整理头绪,阳光一遍遍地碾碎在他脚底。燕故一霍然转身,道:“弑君篡位。” “皇帝遇刺究竟谁得利最多,就摆在面前。天下人都不敢想,唯独她就敢做。”燕故一低着声,反复念李代桃僵四字,“那下狱的掌事大太监,无疑是当了替死鬼。” 今安正色问:“你以为她的摄政王位是如何得来?” 燕故一道:“皇帝自诩春秋鼎盛,不立东宫。皇二子联合中拓侯带兵逼宫后,所有皇嗣在他眼中都是图谋皇位,都为他所猜疑忌惮。” “而她是女子,女子无可继。”今安垂眸把玩手中杯盏,道,“从古至今,你何尝见到有哪个女子能称帝?最高不过在汉时,皇帝年幼,汉太后垂帘听政十六载。十六载苦心孤诣,天下早默认是她吕家的。如此,汉太后仍未能真正坐上那把椅子。” 燕故一抓住另一关键点:“并且凤丹堇在朝无外戚。” “是。”说到这里,今安神情有些怅惘,“严家出忠将,到严绍这辈,他父兄族亲战死沙场,母亲早亡,只剩他与一个妹妹。严绍去北境领兵,他妹妹则进了华台宫,成为如今的皇后。” “严绍在,凤丹堇绝无可能接下摄政之权。可当时严绍战死,严家只剩下一张空壳子,甚至连可以授爵的严淮都是稚童。一无正名,二无外戚,三要治世之才。数尽皇嗣,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何况她自请去夷狄和亲,以全社稷安定的当时,早有贤名传播天下。” “只是,皇帝低估了她的野心。” 说到这里,燕故一定定看向坐在案台后的今安。他脸上最后一点犹豫消失,极其笃定地道:“想必王爷你早就知道了。” 门头席帘短,将窄门切分为上下两半。燕故一坐在未被遮挡的光明处,以长案为界,今安坐在另一头,光与暗纵横密布间。 今安仰头饮尽杯中茶水,“我到王都的第一夜,见到了凤丹堇。” —— 今安初遇凤丹堇,不是皇五女摄政召诸侯的那一年。是在今安仅仅作为北境将军,封王授爵,第一次踏入王都城的寒冬。 没有坚不可摧的城墙堡垒,号角兵戈与穷困疾苦皆在这里止步。亭台楼阁千千座,沿街而行的灯火丝竹声流成河。北地之上极目远眺,望不见的南天繁华,朝今安迎面淌过。 第一夜是接军宴。 对于耽溺文袖软红的王都城而言,十九岁的今安,是刀是剑,是崖上月。甫一登上华台宫宴席,便掠尽满城才子俊杰的风头。女眷推挤在屏风后偷看,今安举杯道谢,倒酒的宫娥红了脸。 皇帝喝到兴头,哈哈笑着:“若非将军生成女儿身,朕定要将最宠爱的公主许配给你。” 出入御书房与接军宴,只有皇帝的第五女有此尊荣。皇五女在屏风后向今安敬酒,递酒的小内监不小心碰翻了杯,酒水洒上今安袖子。皇帝勃然大怒,小内监磕头哭求恕罪。 屏风后的皇五女说:“父皇,正是万军来朝仰望君威,莫教这不懂事的奴才搅了父皇雅兴。将军若不嫌弃,请到我殿中更衣。” 钩戈二字杀伐气重,但因皇五女喜欢,皇帝便寻能工巧匠建起宫殿。皇五女未招驸马未立府,即在华台宫中设钩戈殿。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位公主无比得宠。 是个麻烦人,今安不想惹麻烦。走个过场在钩戈殿内室站了片刻,袖子湿痕不大,今安打算离开,看都不看旁边摆的新衣。 凤丹堇走进来,花容金钗俱是耀眼无双,在铜镜中与她对视,道:“将军不喜欢钗裙?” 今安目光泠泠:“谢过殿下好意。我只是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更不喜欢掉进别人的陷阱。” 客人径直撕破了接军宴上的小把戏,半点面子都不给。凤丹堇面上不见意外,道:“将军见谅。宴上人多口杂,不宜与将军说话。” “我与殿下从前素不相识。”今安与她擦肩,准备离开。 “舅舅常常跟我说起你。”凤丹堇这句话留住了今安的脚步。 凤丹堇坐上妆台前的雕花椅,对着镜面扶钗,看今安背影,“他每次回来这里,头发脸上夹着沙粒,一次比一次晒得黑,待不了两天就要走。母后最是挂念他,常在他走了之后要哭上一两回。”顿了顿,她叹气,“这两年母后哭干了泪,想来以后也不会再哭了。” 镜中的那抹红衣站在那里,没有回头也没有离开,“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凤丹堇毫不在意独角戏的唱词无人捧场,继续娓娓道来:“他放不下北境,也放不下母后和我,担心我们在这里受欺负,总是要来看看才安心。他心里惦念的太多,所以格外累。我常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凭什么让他如此放不下。我想跟去看看,他说那里遥远荒凉,死太多人,我不能去。我不能去,而你却在那里长大,建功立业。今安,他说你排兵善战,机警无畏,是天生的将领。如果有一天收复北境一统,你一定会是那片土地的主人。我不服,可在他死去的第二年,在今天我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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