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门处桌上酒坛乱翻,喝得酩酊大醉的狱卒东歪西倒在地。一桶水哗啦泼上去,狱卒被狠狠扇醒,眼睛睁开就要破口大骂,转身猛然一个激灵。 王侯正系上红披风,目光比寒夜还凉:“玩忽职守,人死了都不知道,刑部尚书就是这样教的你们?” 狱卒抖索不止,跪下连连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是有人说今晚不审犯,上头赏酒下来给我们松快松快……”他在人堆里看来看去看不到那张嬉笑劝酒的面孔,只看见与他一样恐惧的众人,凉气从脚底冲到头顶,“卑职绝不敢撒谎,请王爷明察——” 今安恍然:“原来如此。” 王侯重拿轻放,狱卒逃过一劫,忙不迭谢恩,再问:“王爷怎的深夜到此?” “本王想见见那位掌事公公。” 狱卒面露难色:“此人是朝廷重犯,尚书与大理寺卿下死令非刑审不可提人。敢问王爷所为何事?” “不过看你们久无进展,来看看遇上什么难处。罢了,既然有令,不难为你们。” 活阎罗今夜出乎意料地好说话,说不难为,当真连锁紧的牢门也未瞧上一眼。狱卒毕恭毕敬地将这尊活阎罗送出门,目送一行踏进无边夜色。
第151章 見天光(四) 三更过,钩戈殿中灯火长明。书房左侧一扇窗猝然从外打开,风涌进哗啦啦掀动案上纸页。 凤丹堇闻声抬头,今安正擎着窗顶凌空跃进。落地到回身关窗,瞬息间丝毫声响都未发出,只惊动了桌案上的纸页。下一息,外头换岗宫人走到将将合起的窗前。 凤丹堇无奈道:“你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说华台宫戒备不行吗?” 今安身上沾着凉风,边解披风边道:“刑狱戒备也不行。” “刑狱这两年都是你在管。” “这一次不是。” “我也管不了。”凤丹堇捏着手中折子道,“朝臣的眼睛盯紧我,我稍有动作,就会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 今安:“我与你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他们还把我和你归在一处。” “他们眼中,我和你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别有居心的擅权者。”凤丹堇道,“难为他们抓不到半点苗头,警惕心倒是指得很准。” 随手将披风撂下,今安不常来钩戈殿,却是熟门熟路,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说;“这一次马脚露得太多。” 凤丹堇反驳:“他们找不到马脚。” “找不到吗?”今安反问,“那你的人怎么进去了?” 凤丹堇微笑:“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今安撑案俯视她,道:“你嫌我说话难听,我还嫌你这趟浑水太脏。” “不想同流合污,出门左转就是。”凤丹堇施施然作手势,道,“你自当你的逍遥王,一点罪孽不用沾,全都由我来担就好。谁让我孤家寡人,孤苦伶仃,活该无依无靠呢?” 今安嗤笑一声:“少在这里装可怜,没有比你更心黑的了。” 凤丹堇不敢苟同:“我是心黑,你又算得什么无辜人?” “连州侯是我让你杀的吗?昭清殿前的一地脑袋是我让你砍的吗?你不想蹚浑水,难不成还是我拿刀指着你脑袋让你走进来的吗?定栾王,本宫手无缚鸡之力啊。” 轻飘飘的语声不含怒意,却恨不得戳断对方的脊梁骨,二人对视间似有噼里啪啦的火花在冒。忽而门口响起动静,宫娥在轻轻叩门:“殿下,夜深了,可要安寝?” 凤丹堇移开目光,拿钳子挑亮烛芯,道:“本宫在看折子,不要打扰。” “是。” 门口人影退下,今安拎过把椅子坐着,好整以暇道:“火气这么大,你方才这些话和牢里那位说的一模一样。” 凤丹堇从容神色一顿。 今安又问:“想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吗?” 凤丹堇放下钳子,拨动挂起的笔帘,道:“定栾王愿意说,本宫自然洗耳恭听。” “我看他算是忠心,想着将他招入麾下,被拒绝了。” “能被定栾王看上是他的福气,竟还拒了,委实有些不识好歹了。” “不必装模做样奉承我。”今安不吃这套,已从禀禄话中看透眼前人的用意。虽则今安一早就清楚凤丹堇为人,但知晓全盘竟有她暗中操纵的手笔,仍不免有些郁卒,“殿下既说盟约,就该对盟友坦诚些。” “坦诚对你没用,你岂是可以任人摆布的。”凤丹堇拿笔沾墨,道,“棋差一着四个字,定栾王不妨认了。” “我自然认。”今安笑说,“我只是替你可惜,可惜了那么忠心耿耿的一把刀。” “对本宫忠心的不止一个。” 今安意味深长:“是吗?” “刺杀部署太过仓促,可夷狄和亲在即,容不得我再细细思量。”凤丹堇道,“无妨,禀禄是本宫设的最后一道防线,所有证据到他这里,没有再查下去的可能。他本来就是为今日局面而存在的,自然是该有所觉悟。” 今安乐意于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什么觉悟?担下一切十恶不赦的罪名,做你的替死鬼?” 狼毫笔在雪白宣纸上失控狠狠一划,像捅穿纸面的刀痕,拟就的整幅字都废了。 烛火亮了彻夜,疲惫地晃动,将凤丹堇鬓边金钗点缀得愈发耀眼不可方物。自登上摄政之位后,凤丹堇每日伏案理政至夜深,不敢懈怠不肯懈怠。天下指骂掼以万箭雷火,投掷在她身上不曾止歇。 “我幼时在御书房翻阅史册,学五朝十代,千年不尽数,英雄功与名。起初,我也赞叹敬佩于先人的智慧谋略,自愧不如,唯有苦读。可年岁渐长,厚厚的书籍从东墙垒到西墙,一页一页全写的是男子的名字。偶尔一两个女子出现,也是多为附庸存在,生平一概潦草。大用笔墨的,要么是祸国之人,史官对其极尽批贬,要么是赞斯人贤德贞洁,为后世女子典范。” “似乎,除了贤德贞洁四字,作为女子身便再无可取之处。是因为困于产褥,规诫于女德,销声匿迹于学堂朝堂。还是因为说话是男人,拿笔是男人,看客也是男人。” “我若从未看到知道便罢了,偏偏我还能改变。本宫便想试一试,这大朔朝的青史一页,是否可以写上我凤丹堇的名字。不作附属人,不为贤德名,只以功过论。” 说到这里,凤丹堇轻笑一声,觉得十分有趣:“最初只是这样幼稚可笑的想法,逞着一腔不服输的意气。如此,本宫便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世人苦难烹于烈火中,世家王公垄断金官途。我便斩除这道天堑,道阻且长,天下骂名,本宫尽背了。” “诸侯分权,皇权不统。” “边疆不平,动摇防线。” “这一项一项,本宫通通都要夷平,再留与后世证我今日功过。” 凤丹堇揉起废纸丢进炭炉,余烬将息未息,猛地腾起烈焰燃烧在她眼底:“然而我空有嫡出之名。即便皇子死绝,一个远亲王爷的庶子都比我更接近那张椅子。” “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更声深远,从午门外穿透重重朱门宫墙,撞进风中。灯火通明的钩戈殿在寂暗的华台宫中,在辽阔的天地下,犹如一座孤岛。 今安许久没有说话,手里拿的茶杯凉透。 凤丹堇重新镇上新纸,流畅行墨写了大半张,笔下一顿,道:“方才与王爷说到哪里了?对,说今日局面。父皇年老愚钝,不,他年轻时也愚钝,只是如今更甚。夷狄兵败,寻机挑衅,我们不仅不战,反要和亲。夷狄的胃口岂是嫁过去一个公主赔些嫁妆就能吃饱的,分明是试探,父皇仍痴心妄想着,再复鼎盛时期万国来朝的美梦。” “当时我没想到会那么快,那么快。”凤丹堇视线虚看去桌前烛台,“这一回,我本以为还有时间。” 言官们揭起此次祸端,满城草木皆兵,数日追查下来,内里先出纷争。以御史大夫为首的一派认定还有幕后指使者,必须继续严查到底。以大理寺卿为首的另一派则认为主犯已经抓住,再查下去不乏有心人借机铲除异己,只会大开冤狱。 大理寺卿更是连连上奏,称近来乱事太多连坐无数,午门外血流成河,已经在王都城内外搅得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恐怕危及皇室明政之名,更应顾全社稷民心安稳,如今证据确凿,足以论罪将主事者处决于午门外。 两派在朝会上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吵到下朝仍没能吵出个结果。 昭清殿回音绕梁三日,撞得今安脑壳嗡嗡。烦人的是,殿门口有人在等她。 凤应歌见她便笑:“将军,正巧。” 巧个冤头鬼,方才朝议两边吵架的时候,这人就站在今安旁边看得兴味十足。如今人来人往的昭清殿门前,个个拿眼角暗地将二人撇来撇去,凤应歌扣个笑面具纹丝不动。 今安懒得应酬,转身沿长阶往下走。 山不来就,凤应歌便去就山,那么高的个子,跟在今安袍尾亦步亦趋,“我们有旧日情谊,将军又助她新政,众人对于你是站在哪边百般猜度。眼下,将军与我走得近才好些。” “什么道理。” “我那位皇姐洗不清。” 今安脚步不停,“查到尽头了,殿下方才可有听到大理寺所奏。” “将军自己都不信这话,怎么让我信?”凤应歌低着声道,“一个人的供词这样说不奇怪,所有人的供词都一样,才叫做贼心虚。但凡那个阉人反口咬他主子一口,不说能不能查清,就算是难逃一死,起码有机会脱掉主犯的罪名。” 今安不置可否:“反正都是死,有区别吗?” 凤应歌说:“对,反正都是死,反咬一口怎么了。要是我,多少得多拉几个人陪葬,下地府给我垫着。现如今看管森严,摄政王难不成能派人进刑狱杀人灭口不成?况且摄政王不仅不会杀他,还怕他不明不白死了,难以堵住悠悠众口。他更应该有恃无恐才是。” 听他意有所指,今安道:“殿下有话直说。” “说他忠心耿耿,他设计刺杀。说他贪图富贵,他将罪责全揽了。自相矛盾,也就大理寺那帮人死脑筋,只认浮于表面的所谓证据证词。” 今安:“不如说是你唯恐天下不乱。” 被人骂,凤应歌笑得更欢:“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将军还不能看清吗?” 长阶走到底,今安转身看凤应歌,“说起来还未贺喜殿下。辛苦笼络言官佐证,真相大白,一举削去对手左膀,想来遂愿指日可待。” “还差得远。”凤应歌勾起嘴角,瞳色深深不见笑意,“从犯至多是押到菜市场斩首,而主犯,哪怕是极刑也无法堵住滔天民愤。效忠十数年的狗尚且说弃就弃,往后她又该如何对待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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