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执着?”燕故一噙起个兴味盎然的笑,一扫昨夜从州牢归来时的那股恹恹之气。 他将跳到臂弯的枭风擎起,边往府门走边道:“枭风,待我们一起去将这位客人请进来坐一坐。” “欸……欸?”卫莽在后面跳脚,“你小子,我让你去赶人你请什么客人!” —— 那只背翅上沾了泥点子的雪白飞禽,那时夜行百里,在云雨不定的寒江上找到今安,带来信件,也带来援军。 几日过后,这对金黄色的瞳眸扎着一点极细的黑点,在木架上居高临下俯视看他。 忌惮、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 虞兰时想起许久以前看过的一则诫训。 兽禽,尤其强大的兽禽野性难泯,最好从未爬行张羽时驯养,养久了便会仿造主人的心思。主人喜好什么,它便喜好什么,主人厌恶什么,它便厌恶什么。 “虞公子不必客气,就当自己府邸,随意些便是。” 坐于上首的人讲话,虞兰时回过神来,此间竹帘半垂,阳光透过罅隙漏进,远近是葱翠的芭蕉林碧波湖水,幽雅清净。 视线转向上首,着一袭月白长袍的温雅青年端坐在那里,一反昨夜说出高攀二字时的冷诮神色,面上带笑。 笑里藏刀。 将客人请入会客堂后,燕故一正坐主人席中,叫人奉来上好的碧螺春。 红泥小炉中炭火明灭,蓬发的水汽从壶盖小口钻出,曲曲绕绕。 燕故一边挽起大袖洗濯杯盏,边亲和温声道:“劳虞公子久等,实是燕某疏忽。燕某以茶代酒,以表怠慢的歉意。” 虞兰时说客气。 “听说虞公子有要事与王爷说?” “正是。”他牢记做客礼仪,垂目询问已在府门外问过许多遍的一句话:“不知王爷何时回来,有劳大人告知。” “王爷近几日早出晚归,瞧时辰,约莫要等到点灯上宵的时候才能见到人了。”燕故一拧眉苦恼,继而摆摆手,“不妨事。你将事情说与燕某听,和说与王爷听都是一样的。待晚间王爷回来,燕某自会将前因后果禀明,不让虞公子为难。虞公子也无需费这许多时间苦等,公子意下如何?” 意料之中地,他摇头说要等,燕故一也不强求:“虞公子当真是好执着。若不急着走,燕某也有几句要请教虞公子。” “听说,虞公子与王爷在船上共经患难了一夜?” 从远处亭湖上收回目光,虞兰时不答反问道:“这些事情燕大人从何得知?” 茶汤初沸,燕故一看着炉边溅起的火星子,随口回道:“王爷与燕某向来是无话不说,前两日从渡口下来,便与我说了一番其中许多艰险,自然也提到了虞公子几句。只是说的不多,大抵也是王爷不怎么在意罢。” 静默无言中,茶汤由并微有声至水波翻腾。器皿响动,一盏碧绿茶汤,袅袅腾起轻烟,被人垫着锦布轻轻搁到虞兰时案前。 “虞公子请——”燕故一收回手,接着道,“听说虞公子在船祸中受了好重的伤,怎的不将养多些时日,随意出门,万一落下些有违终身的后遗病症,可如何是好呀?” “有劳燕大人挂记,草民身体无碍。” “是嘛?”燕故一说着,面带关切地上下瞧了他一阵,着重看了眼虞兰时脖间系着的雪青缎带,“虞公子衣着好生别致,燕某眼拙竟不曾见过,可是这南城水乡新近的风潮玩物?” 不待虞兰时回应,他已悠然说:“说起来,燕某一路由北至南到得这里,观洛临城中确实与北方那边的风土人物极为迥异。单说衣着一项,北境多游牧,善束袖骑装袴服,好素净或沉色,多干练利落之风。王爷也常说,唯有如此可彰我大朔男子气概,不肖那些傅粉点朱之徒,未免煞了……” 说到这里,燕故一瞥了旁边一眼,仿佛是才察觉虞兰时的脸色一样,连连告罪道:“失言失言,燕某一时失言,虞公子莫要怪罪。燕某无心针对,方才未及细看,其实如虞公子今日穿着,也是极为赏心悦目的。” 虞兰时不管他话里有话,一径面色清淡,只觉得对方身上那身素雅的月白色格外刺眼。 木架上的枭风受不了此处浓得熏人的茶味,跳窗振翅而去。 一杯茶落肚,燕故一又道:“今日燕某与虞公子相谈,竟有相逢恨晚之感。冒昧问一句,不知虞公子今年贵庚,可行了加冠之礼?” 虞兰时回道:“草民未及弱冠,今年十七。” “十七啊,真是年轻。”燕故一感叹道:“算一算,倒比燕某、比王爷,小了二三岁呢。若是虞公子不嫌弃,燕某便冒然担下兄长之名,称呼你一声贤弟可好?” 虞兰时静默片刻,盯着眼前那盏余烟渐消的碧绿茶汤:“燕大人昨日说,有些事情,是草民断断高攀不来的。” “欸?”燕故一像是才想起这事,恍然大悟般,“此一时彼一时,昨日是愚兄失言,贤弟莫怪。” “燕大人失言如此之多,岂不知如何能在王爷身边呆得这么久,大人可否不吝赐教一二?”虞兰时抬起眸来,回问道。 隐约带刺的一句话,被他轻声问出,就似只是好奇而已。眼神也无害,不是当真懵懂清纯,便是善于伪装。 让人想起昨夜在门廊下,今安背后,这位年轻公子一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敌意。 燕故一斟茶的手一顿,笑意更深:“愚兄行事确实多有不妥之处,谋略才智也不算周全妙算,能在王爷身边留久的原因无非是——” 对上虞兰时骤然变化的眼神,他一字一句道:“王爷对我颇多容忍。” 虞兰时一怔,掐皱了案下的袖口衣料,粗粝的金线纹路磨着指尖。 “说起来,许多事还要追溯到燕某与王爷初识之时,那是在七年前……”燕故一作滔滔不绝状。 未等他说出下一个故事,跪坐左下席的人陡然站起,行礼道:“今日叨扰大人许久,草民不便多留,先行告退。” 光影一晃,门上悬挂的竹帘一掀一落,那雪青色身影已出得会客堂,往院门口去了。 燕故一端坐原地,抬袖将炉上偎火的小壶提起,碧绿茶汤呈一道优美的弧线从壶口落至白玉杯中。 “这不就把人请走了吗。” —— 名仟守在会客堂的院落外,站了不到两刻钟,先是一只好大的白鸟从窗口飞出,嚣张地路过头上还掉头来啄他。好不容易狼狈躲过,刚整好衣袖,转眼就见公子从堂内走出。 衣袖猎猎,步伐匆忙。 好似生气了。 名仟忙忙赶过去:“公子怎么出来了?不是说要等到、等到王爷回来吗?” 虞兰时步履不停,“先回去,换身衣服再来。” “换、换衣服?”好端端地换什么衣服呀,再说,这身雪青衣裳不是公子自己点名要穿的吗?怎么又要换? 名仟委婉提醒:“公子,你看现在日头都快到酉时了。这一来一回就要误了晚膳的时候了呀!” “晚膳?” 见他走得慢些,名仟忙忙再接再厉地劝道:“是呀是呀,到时正赶上别人吃晚膳的时候,那多不好啊……” —— 日暮晚膳时分,定栾王府后厨升起灶火大锅炒菜时,府门的守卫眼睁睁看着前面街头拐角拐进来一架华贵马车。 定眼一瞧,可不就是之前赖了一个多时辰不走、才回去的那一架。 膳堂中。 卫莽追着满屋子扑腾翅膀的枭风,说要拔毛给小淮做个鸟毛掸子来踢。 “老子昨天才洗的头发,叫这小畜生飞头上就拉了一坨!”卫莽怒得眼睛都红了,面目狰狞地要从众人的包围圈里挣出来,“都别拦着我!老子今天不把这小畜生拔秃了,老子就不姓卫!” 小淮蹬着绣云红马靴翘腿坐在房梁上看热闹,就差手里没拿上一把瓜子磕着玩。 眼角瞥见一点红色从院落那边回廊拐过来,他登时跃下屋梁,发辫衣袂飘动间,几步就窜到了门口,抬起唇红齿白的一张小脸乖乖望向来人,唤道:“王爷!” 一屋子的鸡飞狗跳顿时一止,枭风逮着缝隙往外扑腾,逃命似地往高处飞。 卫莽还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喊:“给老子抓住它——” 守卫匆忙从前头一路奔进膳堂,求救似地嚷:“卫大人——卫大人!下午那人,他、他又来了——”
第30章 虞蘭時 小淮咬着根草坐在膳堂门前的栏杆上,踢荡着双腿,靴面上绣云的金线在光下忽明忽亮。 他看着远处走进来的那抹白色身影,被仆人往会客堂方向引去,转头问卫莽:“那个小白脸是谁?” 卫莽顶着一身不知名的味道臭着脸站在一旁,闻言便皱起粗眉头,喝道:“你小子,谁教你这样说话的,哪能称呼客人作小白脸这么没礼貌!” “还不是跟你学的。”小淮撇嘴嘀咕了一句,改口问道:“行罢行罢,那位脸很白的客人是谁?” “叫什么鱼公子,忒得烦人,一天来好几趟。” “来好几趟?”小淮心生警惕,呸掉嘴里的草,“来找王爷的?” “不然还能找谁?”卫莽随口应付完他,实在被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得受不了,转身要回去洗澡。又听小淮在后面连声问:“叫什么鱼?哪个鱼?” 后厨正好上菜,卫莽随手点了其中一盘缀着姜丝葱花的清蒸鱼:“就那个鱼。” —— 今安踏进会客堂中,将两扇门霍地甩上,看向屋内站着的那个人。 “虞公子,本王现在甚至有些后悔救了你。” 着白衣的公子站在窗前,颈上白缎松松系着掩着纱布,看他脸色,烧是退了,人却还病得不轻。 听底下人说,在她出去的这段时间,他在府门外百般纠缠,说有事求见,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还和燕故一喝了一会茶,回去了,又来了。 看平时行事言语,说他内敛,又实在放肆,说他放肆,又半天都说不出来一句像样的话。 今安罕见地有些无力着手。 这么一个富贵门庭娇养出的小公子,细皮嫩肉不谙世事,总不能说看不过眼就把人给宰了。无缘无故的,对于底下虞家牵头的权贵枝节也交代不过去。 且这人,还是她费了番功夫从船上护着带出来的。就像一只昂贵的易碎花瓶,裹在层层软锦宝盒里,自己亲手捧上供台,插几枝带露的鲜花,远远看着养眼极。 经了手的东西就是这样。能一直老老实实呆着不生是非多好,徒增裂纹,未免不好看。 可若的确华而不实,摔碎了最多叹一声可惜。 “兰时听闻王爷府邸昨夜被烧了,今日特来看看。” 今安道:“不要说废话。” “兰时愿奉上五千两黄金,为王爷修缮府邸。”他不恼,语声仍是低而柔的,话里的意思却是要在这房里砸出个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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