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故一手中悠悠摇动的扇子停了,他往前,在付书玉身侧缓缓踱了几步:“原是燕某说错了,付姑娘不是心性好,是胆子大啊。” 大得猖狂,不知天高地厚。 “书玉知道燕大人心中所想。”付书玉不卑不亢,“书玉一介闺阁女子,所行不过王都寸地,所看不过四角屋檐,连靳州洛临都是头回踏进,见识短浅,万万无法与王爷麾下诸位相比。” “但是人生在世,总该有这么一遭,我若永远不提出,便永远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她俯首礼毕,抬起头来,眸中灼灼:“即便此时连这个机会,都需要乞求王爷的恩典。书玉仍想一试。” —— 燕故一先一步出了议事堂,跟卫莽迎面撞见。 卫莽看他脸色,大呼稀奇:“你竟也会生气?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燕故一连冷哼都不掩饰了,径直回头瞥了一眼身后跟出的付书玉。 少女轻履轻衣,腰软肩束,行走婀娜。连脚下带青苔的台阶,都生怕会令她不小心打滑。 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弱女子,却屡做骇人耳目的事情。 因她逃婚而起的乱事尚在王都那头余震未歇,她身上嫌疑也还未洗清,就能这般理直气壮地说出更耸人听闻的言语。 竟不知是因为她过于无知才会莽勇,还是太过莽勇所以显得无知。 “燕大人何必如此生气。”她走过来,眼尾弯弯地对他笑道:“小女子虽胆大包天,但尚未得逞呀。” 转而面向卫莽:“见过卫大人。” 卫莽丈二摸不着头脑:“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燕故一的眼睛是微挑的瑞凤眼,一旦失去常作掩饰的笑意,便显出十足的冷漠与高傲来。 他盯着眼前这张笑意好似天真的脸:“你生出这种想法,便已经是错。” “什么是错?往高处走是错?求庇护是错?”付书玉任他看,她既已达成目的,又何惧眼前这人寥寥几句废话。她仍是笑:“燕大人何出此言,可是觉着王爷方才的决定也是错?” 燕故一不接这句,只道:“付姑娘也就是这张嘴厉害了。” “听闻燕大人曾于阵前三言两语便劝得敌军投降。能得燕大人这句话,书玉便当是夸奖了。” 她愈是笑容温柔言语婉约,便称得他垂下看人的面容格外傲慢。 “付姑娘若当真傲骨难折,何必三番四次都是求人来达成目的?” 燕故一难得这样直接地说话,旁边的卫莽已经使眼色使得眼睛快抽筋,就差上手打人。 付书玉何尝听不出他是在骂人。 “燕大人,难道你就不曾有过求人的时候吗?”
第27章 狐妖說 “在你落魄无能时,在你身不由己时。”付书玉直视着他,问道:“燕大人,你当真没有求过人吗?” 燕故一的眸光闪了闪,道:“这就是你的依仗,要用别人的生平来佐证你的主张?” “小女子岂敢,小女子流落至此何来依仗?只是燕大人对我偏见颇深,可书玉自认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流落至此?”燕故一此时就像一个街头摊贩般锱铢必较地,步步紧逼道:“付姑娘,需要燕某来再次提醒你,没有人绑你迫你不可回去,门外就有车轿,千里外就是王都司徒府,车轿昼夜不停七天便到。又是谁逼得了你流落至此。” 她踉跄退一步,他便进一步。 几步间就将人逼进了廊下烛火半暗的一角,剑拔弩张地,笙儿着急起来要来拉人,卫莽攥起拳头。 燕故一在众人爆发的前一刻退后,脸上勾起个讥讽的笑,道:“无知又莽勇,顾全不及自身,还拖累他人。” 他不再多言,甩袖离去。 笙儿忙忙上前护住自己小姐,上下打量有无不妥。 卫莽在旁边看了全程,既歉疚地替燕故一向付书玉道不是,又是吃惊,“书玉姑娘你果真是厉害,老卫我头次见到那小子气成这样,佩服佩服。不过你们这闹的是哪一出啊?” 付书玉说无事,略略捋了下风扬起的鬓发,双眼含着雀跃的光,对卫莽笑得真心实意:“方才王爷已给了书玉恩典,在燕大人手下当随吏三月。” “原来是去到他手下。”卫莽这才听出个头尾,顿时有些明了燕故一刚刚的反常,同情地看着付书玉,“那你完了。” 身后跟着的笙儿连连赞同:“可不就是完了!王爷竟还提了要求说、说……” 卫莽好奇道:“王爷提了什么要求?” “王爷允我留下的前提是,三月内需燕大人点头认同。”付书玉轻描淡写地回道,像浑不知其中难处。 卫莽闻言便倒吸一口冷气:“认同什么?” “认同什么?”付书玉轻声重复,好似自问:“要么证明我无入定栾王府做奸细之心,要么证明我有留在这里的能力。” “不止不止。”笙儿着急补充道:“若是燕大人点头认可自是可以留下,若是三月内出任何差错,只要燕大人一声否决,我家小姐和我即刻要打包行李回去王都呢!” 卫莽叹为观止:“那你真的完了。” 付书玉莞尔一笑:“或许前路荆棘凶险,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 今安卯时起身,窗口还压着暗色,风声悠悠吹过门扉。 一盏孤灯游过红灯笼将暗的回廊,在练功场前迎面遇到刚从外头回来的燕故一。他披风未解袖口带血,眉峰上还凝着点未消的戾气。只一眼,今安便知道他是连夜进了州牢审讯。 这回却见他面色不对,不由问:“发生了什么事?” “犯人在狱中身亡。”不及今安再问,燕故一接着道:“是被毒杀。” 一个狱卒先发现的。 提审的时候发现犯人坐在角落里怎么喊都不动弹,怒气冲冲上前一推,尸体僵硬,向后倒下的青白面上七窍流血。 不仅是一间牢房,此次擒获寇贼近四十人,在官兵看守严实的州牢里一夜就死了一半。排查下去,发现是晚间时候发下去的饭掺了剧毒,在剩余的残渣旁边死了几只老鼠。再继续查,线索却断在了做饭的仆役身上。 带人搜过去的时候,仆役坐在屋里的一张椅子上,月光惨然照见的同是一张七窍流血的青白面孔,已然死去多时。 “死了一半?”今安揪住这个疑点问道:“是打草惊蛇,还是敲山震虎。” “能在把守严密的牢房中,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无论是何种目的想必他们都已经达到了。” “把守严密?”今安低眸看了眼手上被风吹得摇晃将息的油灯,“既让人轻易闯进肆意妄为,就称不上把守严密这四个字。” “能够把所有人都杀死,却仍留下一半。就当真不怕被捅漏底细?还是在警告我们?”燕故一在出州牢回来的一路上,也反反复复地想这个问题。 “堂堂上州州牢,来者能杀人放火来去自如,可不就是昭示着他们对这里就如囊中取物一样简单。是警告,也是显摆实力。” 今安望向他身后的弥暗夜色。夜色中一点笔挺的银灰色几乎隐进寒凉雾气里,静默无声地站在屋檐下,是守夜的兵。 守卫持枪上前行礼,枪樱上的尖头闪着冰冷的光,今安对他道:“你带着本王口谕,去州府尹府上,请徐章昀大人即刻过来。” “是。” —— 虞府,逢月庭中。 热闹了半宿的庭院安静下去,右厢房芭蕉叶半掩的窗内彻夜点灯。 “公子,我找到了一些写有那位大人的书籍。”名柏捧着一沓厚厚的书册子跨进来,书山太高挡了视线,险些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名仟赶紧上前帮忙拿过一些。 一向整齐摆置有度的书案上凌乱不堪,翻卷的书页扔得到处都是,将笔架、砚台挤到了桌角边边。 虞兰时就着两盏灯火一目十行地翻书,脚边趴着个枕着书呼呼大睡的小娃娃。 名仟上前将新拿到的书堆上无处可放的桌子,拿起最上面一本,介绍道:“这些都是坊间最新出的话本,原来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安平侯就是说的那位大人。府里许多人都买了话本,小的刚刚又从下人房里搜罗了一些,这本上头写的正是此次船祸的……” 虞兰时接过,扫过寥寥数行,又连翻几页,便丢到一边:“都是一些胡编乱造。”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场船祸始终。 他也不必看别人编排这些莫须有的东西。 名仟收集的许多册子一下便被打入冷宫,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继续点灯熬油。 当真是万万没想到,守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公子主动要喝药,谁想高烧刚刚退一点,他便披衣起来看书。 劝不动。多少血泪教训,公子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他与名柏再一次被迫成了帮凶。只盼着那位定栾王的事迹能少些再少些,让公子早点看完睡觉,也留他们几个一条小命。 谁想到,就这样铺满了一桌子。 虞兰时心无旁骛,翻回原先手里拿的书卷——《将军行策》。 说是不肯透露姓名的本朝某位正经官员化名撰写的,正正经经依照现实有据可循,上面历数了大朔朝晋顺帝登基以来戍边大将军的生平与功绩。 其中便有前神策大将军,即定栾王未封爵前的一些往事。 就是好像纸张有多贵似的,一场仗两三行字便写过去了,其中细节半点不肯细讲,生怕浪费笔墨。勿怪在被名仟找出来前,一直被搁在书房书架的最顶层落灰。 倒是尤为详写了大将军与麾下谋士燕故一情意深重的许多事情…… 名柏正把桌边边快掉下去的笔架砚台整理好,就听旁边一声大响,吓得差点把手上的砚台摔下地。 虞兰时把手上的书扔回桌上,按了按拧起的眉心。 窗外隐约有晨曦将起的浮白飘动,不知不觉已经看了一宿。 被这声吓醒的辛木揉着眼睛从书案下爬起来,怀里抱着一本比他脸大的书,往虞兰时袖子上一歪,指着书页上问:“公子,这是个什么字呀?” 是一本妖鬼神说的艳情杂记。 小娃娃伸出小胖手定定指着的那个字,一条蓬松大尾,笔勾都妖娆——狐。 故事写的是一个男子在暴雨时分躲进破庙,遇见了狐妖所幻化的美艳女子。 这种故事一看开头便知结尾。 人迹罕见的深夜破庙,外头天空破了口子在倒水,而衣裳褴褛的女子容色不似人间所有。 天时地利。 可不同于别的话本里的见色起意,这个故事里的男子是打斋经过的年轻僧侣。 任狐妖百般软语劝哄都不肯近到一丈内。 僧侣清心寡欲,警惕却避无可避,围着破衣盘腿在角落里打坐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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