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发红衣,从肩到履裁了满身清贵,兀自行走,像从某处金玉台离席走下,经俗世来。 这段被胭脂红粉铺没的销魂窟上,哪里走进过这等人物,在这么多栋楼阁的灯火下,尚不能夺去那张面容的光辉。 不仅是那些男人,楼上摇扇倚窗、街上伺机来回的许多女子,有意无意的,哪个不是把眼睛黏着她脸上摘都摘不下来。 她却仿佛已然习惯了这等注视,兀自行走,那双淡色的凉薄的眼,轻飘飘地掠过,但凡稍有停驻,都要激起一片涟漪。 那两人恰恰得了一下眼波,先是一怔,继而一副被摄去半条魂魄的模样,下了台阶来。 虞兰时犹自有些别扭,落后今安几步,再赶上去也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满脸图谋不轨的陌生人拦到了她面前。 早先已经拒过了几波搭讪,被刻意矫作笑容声嗓腻得不行的今安,一会功夫,面前便又来了两个人。 月白的长袍与黑色儒巾,与满街的脂粉气区别开来,面上携了有礼的笑意,即便目光有些直白,拿捏了分寸距离,不令人心生恶感。 一看就是在此浸淫多年的风月老手。 “姑娘何许人也?小生竟从未见过。”其中一个傅粉挑眼的男子,看着不过二十上下,正是风华正茂之时,做了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向今安拱手道。 “是未见过。” “想来姑娘应是初来乍到罢。”冷淡却拦不住殷勤,右边那个眼唇平直些的开始搭梯子,“洛临城中有许多的名景盛地,常常叫许多新客难以抉择,不如让小生向女郎介绍,好尽地主之谊。” “不必。”虞兰时紧赶慢赶,终于插进话去,满面寒霜,“王……我家姑娘不是新客,也不游玩,不必耽误两位时间。”说着就要去扯今安衣袖。 那二人突见中间插进来个不速之客,心上都有些不喜,打眼一瞧,乖乖,竟还长得一副花容月貌,可不就是仗着皮相来抢客人的。 但看那眉眼稚嫩,与避着楼上丢下的花帕时、毫不掩饰的生涩与不自在,想必还是个雏。 长成这副模样,还能是个雏,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九成九挑剔至极床上没甚本事,哪及得上他们二人。再看那一身花里胡哨的绛紫衣裳,一瞧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公子,穿得比姑娘还艳丽,抢尽风头,怕也是不懂得小意侍奉讨人欢心,更是不足为惧。 短短一瞬打量就将来人瞧个透彻,二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只听当前一人有些讶异地道:“你家姑娘?小生看这位姑娘方才与你离得许远,你好大脸面来攀扯亲戚?委实措辞无礼得很!” 另一位则用折扇隔开了虞兰时去扯今安的手,说莫急莫急,“这位小哥看着年龄尚轻,怕是不懂得姑娘家的喜好,难免有不周到之处。还是让我兄弟二人来,才不会怠慢了娇客。” 二人一唱一和就将虞兰时挤去了一旁,让他自去捻酸。 今安在旁看他们三人拉拉扯扯,你来我去,颇为有趣:“你二人在此地很久了?” “当然!”一见美人应话,左边那个霎时眼睛锃亮,上前半步,几乎把虞兰时挤开,殷勤道,“小生名唤许寥,在此已有六年,放眼看满座洛临城就没有小生不熟悉的地方,姑娘想要去哪里,小生都可奉陪。” “当真?” “当真!” “不要。”虞兰时按下心头酸涩,转去了今安身后,伏在她肩上以眼刀刮杀那二人,边在她耳边轻声劝着,“这二人一看就是居心不正,莫要被他们骗了。” 未想看着一张白皮的兔子还藏着尖牙,又见他举止冒犯唐突美人,许寥二人当下来气,“作何凭白污蔑我二人,哪有你这样抢客的?你又是哪座楼里的头……”话出觉得不妥,忙忙把牌字咽了下去,“哪座楼里的公子?” “逢月庭。” “逢月庭……”许寥细嚼两声,随即扯开个轻蔑的笑呵出声,“这又是哪处不着名的破落地方,莫要自己来抬举自己。一个不懂规矩的跑来别人楼前抢客,这道街上没有这样的规矩!你且问问这位姑娘,是不是看你也嫌稚嫩涩口,不解风情得很!” 抬举自己,稚嫩涩口,不解风情。 这几声唱骂掷落有声,将附近经过的人都引了过来,指指点点。 但这些都抵不上那几个词带给虞兰时的冲击,他蓦地拉住今安,掉头往回走,走去那条方才避之唯恐不及的暗巷。 浮华驱去,满目黑雾,只剩二人,她被他推靠上墙。 眼前这个人,不懂他的独自矫情,和一腔被踩中的隐痛。 他也不会解释。 “这是做什么?” 虞兰时深呼吸几下,袖里指掌松松紧紧:“你可以教我喝酒,教我骑马,教些其他什么都好……我们换一处地方好吗?” 今安环胸道:“你怎么什么都要人教?” 他呐呐无语。 “按大朔男子的婚配律法,你这岁数即使无妻,也该有妾,怎么会被这种场面逼得如此。” “并非所有男子都是这样,且我自小身子骨弱……”他用老借口说到这里,今安陡然饶有兴味地上下扫了他一下,目光里所含的意味,教他不敢再说下去,连怎么了都不敢问。 果然,不用他问,她语气凉凉地道:“你的身骨这般弱,将来娶妻房中,可怎生是好。” 这话实在太过直白。 他面上表情有一瞬的空白,不知作何反应,张嘴只是哑口,天降一把大火骤然将他从头烧到尾,恨不得扬成灰消失在这里才好。 见他退了一大步,一副要就地昏厥过去的模样,今安蹙眉:“这也不可以说吗?” 是不可以说。 对面又不是一群浑话无忌的糙老爷们,是一位往日只会捧书细嚼没见过世面的薄脸皮公子哥。 她扶额自觉失言,挥挥手粉饰道:“就当无事发生过。”甩头就走。 怎么可能当作无事发生,肚里仿佛吞了千斤石头,坠得他头晕脑胀,反复琢磨那一句“可怎生是好”。 原来刚刚旁人的几个词只是前菜,她这句才最戳他心窝。 “我知我年纪小,比不过旁人,身体也弱……”越说越差,越说越是心冷,惶惶然间竟找不出自己的一丝半点长处,可以说给她听。 今安听着他说话声有些异样,不由得回头去瞧,那身影萧索靠着墙,走近去,又见他匆匆垂下头颅,那满幅墨发随着洒了一身,在这巷中洒了一片水墨般的粼粼光影。 待到将他的下巴抬起,借着透进的一点昏光,才发现他眼尾泛红,还凝着一点儿水:“你这是怎么了?” 他还要扭脸挣开,又怕她生气再走,只得闭紧了眼眸,轻声道:“无事,只是……眼里进了沙子。”
第52章 籠中月(五) 他背靠着巷里墙面,那些粗糙的石子纹路就也似透过几层薄衣并皮肉,将他的心绪也硌得难受。 但即便这样,也不妨碍那一丝幽幽的冷香朝他侵袭,凉凉软软的触感从他的下巴划过,往上碰他的眼尾。 将他的满腔苦涩敲成急密的响鼓,要敲裂。 今安捏正他的下巴,微微仰头盯着他的眼睛:“你要说出来。” “说什么?” “把你觉得唐突、不快、是别人强加于你的东西,只要是你自己不喜欢的,就都说出来。”她松手,退开一步,“你好像从来不说。” 巷里的风携着河上琵琶乐缥缥缈渺,从二人中间拉开的距离穿过,掀起发梢袖尾。 他像受不了突来的寒冷,微微佝下腰,“因为他们说的都不重要。”他也不在意,他心里自有一杆尺衡量黑白,不受谁动摇。 除了眼前人。 但对你,是什么都可以。 “是吗?”那一丝半缕从巷口泄进的艳光在她眼中熠熠,“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快,为什么要哭呢?” 他当下别了别脸:“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不快,”他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又抿了下唇面,撕疼了那处破口,“……也没有哭。” “那就当没有罢。”是她先说话得罪了人,今安也不好再追问下去这么让人没脸面的话,“倒是你这样的性子,以后想不被人欺负都难。” 每次见他都是一副软绵绵的样子,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笑,仿佛不知人间疾苦,仿佛怎么对待他都可以,他都不会生气。倒是让她许多时候模糊了界限,细细想来也不全是她的疏忽,他的态度也是问题所在。 你进一寸,他就退一尺,你进一尺,他就再让一丈。予取予求,不设底线。他自己都不在意不设防,谁能碰到那条看不到的线呢,一旦碰不到,出于懒惰与懈怠,还有不可拔除的劣根与贪婪,就会无意识地继续进。 尤其是今安这样,行止无拘,又向来恣意。 闻言,虞兰时有些愣神。 被人欺负吗? 好似没有人这么说过,他也未曾听过这句话,那些打着光明名堂在府里来往的远亲近客,说的最多的,往往是奉承迎合落在面上,再将他的冷淡怪异嚼成笑谈。 “好端端一张标致脸皮,整日不知道做的什么衰魂样子给谁看,嘴都不张一下,真把自己当成什么狗屁皇太子了……” “听说是小时候喝药喝得太多太杂,喝得脑筋都傻歪掉了,你以为他长着张好脸,其实底下都烂掉了……呵呵呵……” “可怜我舅兄这偌大产业要交到一个傻子手里,不若待我将誊哥儿养成,好替他接了这后继无人的产业,圣人也道我行之大善……” 那些当着父亲母亲、当着他的面笑得眼缝不见嘴缝大裂的人,连背后说人坏话都不懂得避远,又或者不怕被他听去,就站在门洞后处嘶哑怪声,张牙舞爪的贪婪要把庭院都吞下,吵得清风帘日呱噪,令他书页倦翻。 就连那些说是带来和他玩的小孩,也是被贪心大鬼画出的一群小鬼,把天真当护牌,抢了他的书冲他嚷吐污秽,叫嚣着早死鬼别霸占大宅子不放,赶紧趁早让出来。 他走远几步,那人就以为得逞地过来推攘。他再轻轻一让,那坨肥肉就失手跌下湖里,威风张狂一刹全部死去,只顾滑稽可笑至极地浮上掉下,被人救起后跟死鱼似的扑腾得溺液脏了一地,从此看到他就开始惧怕大哭。 可好,自那之后身边便清净了不少。 他向来不把这些事当作什么,父亲母亲也只以为是他们教养不善,越发将规诫之马缩紧了缰绳,要教导出个秉性胸怀大善的端方君子。 他懒怠解释,也乐于如此。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张皮只要存在一日,就会少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有时,还可做攀山揽雾的捷径。 尤其是现在,他必得牢牢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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