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了,地上姿态优美的姑娘也静了。 尴尬弥漫,空气凝滞,一声娇斥乍起——“空有皮囊不解风情的狗男人,算我被风迷了眼!”前一刻柔弱跌倒的姑娘啐地一口,麻溜起身走远了。 变脸之快,令段昇望而兴叹,呐呐张口想找回场子:“真是一个唱戏的好苗子。” 虞兰时已越过他向前走,回睇他一眼:“这算得了什么。” 段昇大为震撼。 听说他表哥在洛临城因美色过盛受了许多苦,教人尾随追得落水都算轻的,可见是真事。不然何以这般看破红尘,好似炼了佛心,也算是另一种境界的问道求仙了。 他追上去劝道:“表哥,虽如此可免去许多事端,但你这般做派,未免太不讨姑娘欢心。” 却听前头人漠然口吻:“我何必讨人欢心。” 这……段昇无语凝噎。别人是求也求不来老天爷喂饭,这人是嫌饭太软还要砸碗。人比人,真真是气煞人也。 路是越走越堵,走到哪堵到哪,只得边走边避。好不容易逃出包围圈,段昇眼疾手快,经过一个小摊上抓了顶帷帽就往虞兰时头上罩。 白色的帷幔垂着薄绢,一路遮到虞兰时肩下。 “我自诩不是风华绝代,也是一表人才,一路上竟然没有一个姑娘正眼看我。”段昇不到半个时辰尝遍世间冷暖,简直要潸然泪下,见虞兰时还要掀帽,忙忙阻止,连连作揖:“你老可消停消停,饶过我罢。” 真是伤心伤肺。 都是他这招人又不懂事的表哥惹的祸,说了寻座酒楼雅间坐着喝喝茶观观夜景就是了,偏偏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挤。 早知如此,他宁愿留在宅子里数蚊子,也绝不和他出来! 究竟是害了谁?究竟是害了谁! 有了帷帽做盾,接下来的一路果真清净不少,眼见着前头有舞龙舞狮,热闹非凡。不等段昇反应过来,虞兰时抬脚就往那处走。 段昇认命跟上去,犹不死心:“表哥,表哥!你听我一句劝!这裘安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到底是人海茫茫,哪里能说胡乱找人就能找见呢,不急在这一时,待我们好生筹谋,说不准众里寻他千百度——” 话音未落,陡然淹进了几欲刺破鼓膜的唢呐声中,长须龙头迎面而来,直勾勾瞪上段昇,将他唬得骇然退后。随后是游龙长身,被高杆子撑成弯弯绕绕几段,做成无门迷宫,将人绕得晕头转向。 等到段昇从游龙与人潮中挣扎出来,四周各色衣袂混杂,哪里还见得他家表哥身影。 段昇傻眼了:“欸……欸?” 此处望之可及的高台,众目睽睽中,今安推下了那段递到手上的水袖,还将自己的袖子掸了两下,像掸掉了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立在台上的伶人面上油彩厚抹,独独一双眼睛清澈,将面前这不解风情的生客望了再望。 能在时节登台都是城中被捧出的角儿,极偶尔之时,兴起会做一些博人眼球的噱头,如戏后掷杯,如向略微顺眼的过路人佯递青睐。 总归都是台上功夫,戏散了就过。 换作一般人,要么受宠若惊要么顺水推舟。偏偏今儿个挑了眼前这张人鬼不知的狐面,浑不顾场子的盛大与众目逼迫,直接冷拒,而后掉头就走,几步匿于人潮后。 令人错愕至极,掌声零碎,拾不起脸面。 燕故一揪着小淮领子追上去,憋笑憋得慌,佯作可惜:“王爷为何不接,好成全了这一番良宵美意?” 今安瞥他一眼幸灾乐祸的神色:“你去试试?” 燕故一笑:“没人给我递袖子呀。” “裘安城今夜热闹,不知有多少权贵屈尊出行,又有多少连州侯的眼线,非明即暗。”今安手指挪正面具,顶上彩灯流转在她左面与张开的虎口,割出一道迤逦色泽,“谁分得清皮下是人是鬼?” 唢呐不歇,重鼓如雷,彻鸣乌夜。 那条蜿蜒游龙在长街上来回游走,如盛世化身降临人间,广布甘霖。龙身之庞大,即使折成几段仍是霸占了大半横截街道。几趟回转,垂髫总角的小童跟在旁边跳着笑着,尾随在后的人越来越多,或趁兴祈愿,或误入其中,几乎卷进了半条街的行客。 汇成巨浪,惊天动地,转眼呼啸至面前。 小淮觊觎那颗瞪目虬髯的龙头多时,尤其是悬于额中的红珠子,机不可失,他蹬起绣云红马靴,果断朝前奔去。 一个不妨,就教人撒欢似地要跑没影,唤不回来,燕故一当即追上去,边追边掉头朝今安示意。 今安无奈摇头一笑,向前几步,那载着金黄游龙的乌压压人潮,迎面将她吞噬。 人兽假面,接踵摩肩,遍目华彩,光怪陆离。一刹那,分不清到底是浮华人间,还是鬼怪妖域。 小淮与燕故一的身影在巨潮中越来越远,今安逆流急急奔了几步,不小心撞上人。 冲力未止,满怀淡香温凉。来人身量颇高,一顶歪歪斜斜罩到肩下的白色帷帽,轻薄绢纱被风吹得起起落落,险些贴上她遮脸的狐狸面具。 当是咫尺间,对面不相识。 今安半步未停,一句抱歉消弭进震耳的锣鼓喧嚣中,擦肩便走。 身后一下阻力。 修长如玉段的五指拽住了她即将抽身而去的袖尾,用力地,迫切地。 今安仓促间回头,见那个戴帷帽的陌生人靠近来,同时要将她拉近。 人潮汹涌中,什么也辨不清晰,什么也听不清晰。 只有这一下的停顿间隙,被逆流而来的人群瞬间挤近,也被袖上力道更为急切地拉近。 陌生人拦住她离去的动作这般忙乱,以致完全忘记去拿掉碍事的帷帽,任由飘荡的薄绢勾勒着底下优美的起伏,眉目的深墨与唇上的红几乎透纱而出。 今安有一瞬的愣神。 宽阔的肩膀趁机环上脊背将她揽近、钳紧。别于四周混杂气味的、似曾相识的幽幽檀香,由浅至浓。 一声玉碎般的轻轻叹息,贴在她耳边隔开一切喧嚣—— “找到你了。”
第64章 月下逢(二) 小淮美滋滋地捧着战利品回来。 原本镶于龙头正中的红珠,被他得意地上下抛落,灯下端详。 而游龙未觉,拖着人潮长尾摇去了那头,此处街道空荡荡,地上遗落许多的绢帕杂物,如盛大之后飘零的秋叶,卷了又落。 燕故一赶上几步,衣冠被挤得些许狼狈,去揪他领子,难得发火:“小兔崽子,乱跑什么?”再回头,要和后头的今安说些什么。 后头哪还有人。 被人潮挟带着向前,随波逐流。许多人蜂拥追在游龙的附近祝祷祈福,升官,发财,求子,姻缘——关于俗世中流的不尽贪婪与夙愿,尽皆赋予在这条一层黄布几根木架支起的“龙”。 虞兰时走在声愿洪流中,隔着朦胧白纱望去,头顶是几挂长长去到夜幕的彩灯,犹如从天际坠落,不吝恩泽布施,此间所愿皆成。 在某一个锣盛鼓落的瞬间,他恍惚想,若是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灵验,那么就让—— 迎面撞来的人打断了他平生仅此一次的虔诚,撞进他的怀中,同时激起了他平静无波的心鼓。 一袭红衣,一张妖异狐面,一双匿于狐面阴影下的瞳眸,陌生人般看他,随即擦肩而过。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远比他心神平定更快的是他下意识的动作,扯住了划过手掌的袖子,终于抓住了这片寻找许多天的镜花水月。 找到你了。 隔绝喧闹的暗巷中。 红衣狐面将略高的白衣身影推靠上墙,抬手去拂开帷帽薄绢。 以今安的高度,先掀起的是与她视线平齐的一角,与薄绢白色鲜明对比的红色唇面,由下及上,凹陷人中,挺直鼻尖,最后是那双桃花眼,正低垂着,从密睫缝隙中专注看她。 今安松开手中布料:“果然是你。” 他眼睑一颤,倏忽侧过脸笑起来,眼里迸发的光彩让这窄小陋巷蓦然亮堂。好似眼前人还记得他是一件多么值得雀跃的事情。而后他轻轻垂下脖颈,将脸颊往今安未收回的手上凑。 掌心间柔软温暖的触感,磨蹭着,将那些腻人的温度熏染过来,令她指尖不自在地蜷曲。 刺痒丛生,今安收回掌心背在身后,问他:“什么时候来的裘安?” 脸上一空,虞兰时笑意一顿,还是答了:“昨夜到的。” 轻描淡写,其后的百般挣扎与颠簸,他只字未提,只顾就着巷中的暗淡光线,目光逡巡在她脸上。像是仔细欣赏这张精巧狐面,但眼中所含意味又深刻得多。 他这般笑若桃花灼灼,肢体接触自然得好似两人已然熟稔非常,但是满打满算在她南下到洛临后,与他相识至今还不到一个月。 除了挂个救命恩人的名头,被他缠了许多天,还有就是虞家与连州的暗中瓜葛起的引线。她有心循线去查,看来看去,就瞄上了这个虞之侃极为重视的独子身上,以此为探查的缺口。刚好,他似也对她的接近很是乐意。 唯一脱离掌控的就是那夜他突如其来的亲吻。 无论何时回想起那夜,她都极为恼怒,不是因为那些唐突而黏腻的皮肉交合,而是,原来真有人在她不设防下一击得手。 猎物用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蛋与稚嫩无力的爪牙,诱惑猎人靠近,甚至让猎人反而放下了戒心,自信能空手捕获。 结局是,猎人理所当然地反掉进了猎物的陷阱。 如果当夜他不是为了那点儿肤浅的欲望,而是其它一些更为致命的杀招,怕是也能得手。 这样的假想教今安无法容忍,因为他的蓄意隐藏,因为自己的轻信他人,后者更多。 青史可鉴,今亦有之,多少帝王将相沉溺美色而做出祸国殃民的蠢事。前人以万万军白骨血债铭刻下的累累教训,她今安绝不会明知如此,仍去重蹈覆辙,自大到认为自己能成为例外。 即使眼前这张脸,这个人,长得再合她心意,这张纯然表相下有着深一点的、颇为有趣的东西。 也不能。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藏着剧毒。 她狠狠地吃下了这个教训。 只是没想到那夜接近戏言的、让他来裘安的一句话,他会当真,还来得这么快。 怎么他的父亲视各州诸侯为洪水猛兽,眼前这个人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呢? 重则殃及满门的祸事,竟奔来至此,他就当真不怕吗? 这就又是他所带来给她的,第二重无法掌控。 今安低眸思索,而后抬头,正迎上他向她伸来的手。 “会不会太重?”他边将指尖触及她脸上的面具,边问道,似乎当真善解人意地担忧这张轻巧面具累到了她,礼尚往来地要为她解决这一桩小小烦恼,不等她的拒绝,“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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