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换好衣裳的人拐出来,绛紫冬服,一双伶仃流风的大袖里雪白缎口翻卷如云。 愈称得他面上那道红痕狰狞。 桌案上摆开了药瓶,她挑拣着,抽空向他勾手。 他过去坐在她旁边,为方便她上药,略略低下头颈,靠向她。 炭火驱散了周身僵寒,又借由她的指尖掌心,并着药膏抹上他脸上伤处。火光映着她的额头至下颌一线,睫尾扇落许多碎光,落在咫尺处。 脸上的刺痛扯回他心神,他敛下眸光,忽然重提旧事:“我与王爷住在一处院子,终究于理不合,还是兰时搬去别处罢。” 这件事情从他昨夜踏进来就说过,当时今安听后只摆手搁下,此时听他再提,目光从红痕挪去看他眼睛,“这座府邸除了我这里,其他地方都住满了,燕故一特意交代别让你去跟着挤,他嫌弃。” 虞兰时:“……” “怎么?”今安见状便问,“与我一处院子辱没了你吗?” 他忙忙摇头,支吾道:“只是小淮公子本已对我不喜,若是我这般呆在你身边,难免更令他不快。”眼眸半阖起,颇有些低落。 今安指腹将药膏铺平,碾匀在他面上的伤痕处,随口道:“太过骄纵不是好事,今日的事情是他无理,他必须反省认错。在此之前,你不必理他。” 他应好,又去拽她的袖子,蜷在掌间:“但是要王爷与兰时一道,只怕连累了你的名声,毕竟……”昨夜她说的立正立侧几字扎成他心口的刀,现时仍隐隐作痛。 他没有再说出来。 今安轻笑一声:“我哪来什么名声,全天下皆知我恃功不敬,为皇庭所厌,恨不得以叛贼之名除之而后快,难道还有比这更坏的名声吗?而且以前军帐时有短缺,这些都是寻常。” 虞兰时闻言愣住。 寥寥几句是不曾探问过的她的以往,之前仅仅从书上翻过的累牍功绩,皆是两三笔带过,未有深谈,留下遐思悬念无数。 何况是她戎马数年生涯的细枝末节,他无从得知。 药膏抹匀覆盖那道红痕,仔细看过没有其他伤,今安拿起湿帕子擦手,被他接过去,细而缓地,仔仔细细将她手指一根根擦净。 持剑引弓经年磨出的薄茧,留下浅浅印记的旧日疤痕,无序点缀在她筋骨锋利的修长手掌上,被他双手捧着,虔诚落下一个轻吻。 不知何时起,两人间的肢体接触日趋自然,如滴水穿石般,甚至常常逾越界线。 从戎数年,今安从不在意这些所谓授受之戒。 他很早就知道。 药味混着香气弥漫鼻端,虞兰时想起初见时,被她剪开了衣裳上药的情景,还有,被船祸圈禁在寸地浮荡的那两天。 临近而遥远的一月前,他厌倦了洛临城的终日流水和四方屋檐,头一次由着性子乘船出行,父亲母亲忧心地提出随行也被拒绝。 游记上的风光并非引人入胜,但他想着总归会有不同,可在连州边界见到和洛临别无二致的城墙城门后,倦怠更重,连城门都没有踏进去便折返。 然后遇见她。 少年人尚未识情窦何物,眼里梦里就全是她了。 指尖被湿软碰触,极轻极珍视,雪光透过窗棂投下繁复图案,明明暗暗笼罩着窗边二人。他弓着颈背,一线璀璨正照进他仰起看来的眼中:“那时的你是怎样的呢?” —— 燕故一外出归来,看到院前窝着一团阴影,正辣手祸祸着一棵青松,拽下满地松针,后脑勺平日神采飞扬的几根辫子都不翘了。 于是走过去揪起人来问他。 被揪住辫子的小淮很低落:“我惹王爷生气了。” 燕故一哦了一声:“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被恼羞成怒的人丢了一身雪。 燕故一淡然拂去身上雪,提步走去里面寻今安禀报事宜。 铅灰色的厚云堆在天际,层层掩去日光。院中白雪刺眼,从罅隙漏进,绣成她红衣上的流银。 炭火烧出通室暖意,熏得人身骨慵懒。 “无战时练功练兵吃饭睡觉,号角一响就上场打仗,不会杀人就要被杀。开始是为了活下去,后来是为了军功。”说起过往,今安的神色有丝恍惚,一瞬又敛起,凤眸勾笑看向他,“如何,是不是觉得很市侩,没有世人所想的那么伟大?” 炭盆中火星子噼啪作响,腾起薄烟又散开,随手搁下的药瓶没有盖上。二人坐在窗边的长榻,抵膝而对,衣袂相叠。他低头攥着她的指尖,几缕长墨发落在肩肘间,没有说话。 今安喟叹一声:“急功好利之名并非空穴来风。那时候,我的确不是为了什么保家卫国的种种远大,整日想的只有怎么避过刀剑,见到明天的太阳。许多人连大朔的边界有多长,州地有多少都不知道。” 不知死亡残酷,但已身在其中。 天上的烈日暴晒得人抬不起头,所见都是烫到发红,汗水流过额发刺进眼睛,闻到的风沙夹带腥味从鼻腔刮进胸肺,分不清敌我的热血溅上满脸满身。如在囚笼,拼杀不出,如陷地狱,没有活路。 但这些,久了就当是寻常。 也有怎么也当不了寻常的事情,如城头兵败、请敌践踏的降旗,如前一刻还鲜活说笑着的人转眼间就成了断头残肢的马下尸。有时能去收尸,有时被追兵赶出数百里,路上死的比活着的多,被蹄铁踏成碎肉碾进泥里,捡都捡不起,没有功夫捡。 死的人太多,不是每一具都是全尸,不是每一具都捡得回来,不是每一人都能发出讣告。 每当这时,今安就会感到庆幸,庆幸自己身无挂碍,若那一天到来,也无须让谁为她的死痛彻心扉。 紧拥过来的怀抱打断了今安的思绪。 勒疼了她的肩骨腰背。 她推他的肩,有些哭笑不得:“你做什么?” 虞兰时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紧绷的肩背,没有放手:“为什么要说这些?” “不是你要听的吗?” “我以为你不会说……”或者不会这么坦白,坦白到令他心惊,心惊于她所经历的那些岁月,心惊于她全然无所谓的语气。 还有心疼,不自量力的心疼。 他什么都没有经历过,难以想象她从一无所有到如今地位,难以想象其中种种艰难苦险,不敢再听下去。 只攥紧了她的衣角。 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异常,今安反倒要抚上他的肩发去安慰他,不禁失笑:“吓到你了?” 想想又说:“这些写在书籍里传遍了,编排得更唬人的都有,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稀松平常的语气。 被世人笔刻进书的漫漫征程中,传颂的功绩,曲解的骂名,她都没有放在心上。 只有在谈及亲历的生死间,流露一点怅然。 这一点怅然,他无法感同身受,仍因此摧折肝肠。 “我不怕这些。”好一会儿,他的声音闷闷响起,“我只是在想,你得痛过多少回,才走到现在。” 今安抚至他脊骨的手停住了。 门外几下轻叩,下人轻声道:“王爷,燕大人有事禀报,请王爷在议事堂相商。” 金乌西坠,白雪覆锈。屋顶升起炊烟,缭绕成雾。 虞兰时一人独坐在窗边。 几个时辰过去,屋中炭火渐渐暗下,冷意重袭,烧得通红的余烬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眼前仿佛还是流转之前几幕。 她坐在满目灿烂里沉思:“没有人说过这句话,他们论我功绩,也骂我欺主。你既然说起来,我就想一想。” “是痛的。怎么可能不痛?”这样说着,她凤目中光芒熠熠不熄:“但经历了这些的我,才是我。” “我没有生在大朔辉煌时,不能仰见国泰民安的盛世。但我无憾于,能在这屠戮结束的年月里终得见太平之道。”
第80章 兩相歡(五) “昨夜行水榭上虽行事隐蔽,但是今天仍有不少人传出来,说王爷你私下带走了一个美貌男子。”燕故一坐在堂中的炭盆边上,烤着沾了雪水的衣袖,边向今安随口提起,“暗地流言甚嚣尘上啊。” 今安目光专注于手中信笺,闻言轻哼一声:“左不过是说本王沉溺美色,一个女子罔顾脸面豢养面首,说得耳朵都长茧子了,还有些什么新奇点的说法吗?” “大都是捕风捉影,就是已有人顺着去查,想查出是谁有此殊荣,能被定栾王看上。”说到这里,燕故一便联想起另一件事,“倒是昨日宴上,虞兰时似乎得罪了几位权贵公子,那些人现在正翻了天找他,还趁着段家无主,问到了段昇头上。” “哦?”今安奇道,“他也会得罪人?” “说起来,这件事情的缘由还和王爷你有着大关系。”他似乎觉着很有趣,生生将人吊起胃口,才放下袖子摆开架势,跟说书先生一样不紧不慢说来。说到当时场面的要紧处,他还拿了杯盏敲桌面,做出掷杯斥众人的架势,绘声绘色之至,放张桌子摆块惊堂木就可以去茶楼收客人赏钱。 杯收话停,燕故一喝了口茶润润喉,定下尾声:“无权无势的外地公子不畏权贵,当庭指骂,与螳螂挡车何异?处处拙劣,倒是一番痴心可表。” “本王倒觉得你留在这里当一小小军师,实在是屈才了。” 燕故一作揖说不敢不敢,“他骂是骂痛快了,也将自己架到了那群人面前。那群人以罗孜为首,在整座连州横行,如今被一介商贾出身的低贱人这般当堂下脸面,自然不会放过。若不是王爷你昨夜兴起将他带到这里,想来今日他不死也要被关进去扒层皮。” 停顿了一下,他有些犹豫道,“昨夜当真是王爷一时兴起吗?还是他……” “是本王一时兴起。”今安知道他言下之意,摆摆手道,“他没有提过这件事。” “那便是他低估了言语之祸了。”燕故一了然,“若是他老老实实呆着就罢,偏生出了这个风头。段昇那边称他表兄不在裘安,已折返洛临,但是谁会信。已经有人扬言要将他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但这些都是小事,只怕有人继续查下去,将王爷你昨夜带回的人与他联系起来,到时……”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 “虞兰时出身靳州洛临,是本王管辖之地。他的表亲为裘安段氏,段风乾又在罗仁典麾下任重职。若有心人将昨夜之事揭出,那么虞兰时就成了本王与他州诸侯麾下重臣勾结的中间人。本王擅权构党,意欲夺取他州的罪名,不日就会写上奏疏,递到王都。” 夜幕下铺开满地雪色,飘白从门外吹进,覆上檀色地板,被朱缎鞋履踏过。 今安望向门外黑白二色交相吞噬的诡谲,“轻则谋害诸侯,重则吞并他州,剑指皇庭。如此野心,天诛地灭。到时管它是真是假,能当场拿下本王这个乱臣贼子,便是第一等功劳。”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3 首页 上一页 65 66 67 68 69 7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