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他说一句:“将军,我不能相信。” 他信与不信,不与今安相干。听他说到这里,这场对话便再无继续的必要。今安起身,甩袖要离开这议事堂中斩不断的乱麻。 堂下身影脊背如剑,分毫不肯松懈,转身叫住她:“将军!” 他尽收了前一刻的慌张和惧怕,重拿回一个皇子该有的矜贵自持,口吻清晰:“可是将军,你我才是同路人,权力和利益才是最牢固最不可分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现在,将军划入的舆图里尚少了西部兵防。” 今安停下脚步。 “应歌愿为将军献上鲁番五州。” “以此为聘。”
第109章 驚鴻影(二) 天光尽,游春苑笙箫空悠,戏腔如丝,乘夜风传出很远。 今安提了酒坛,坐在墙头上仰看天幕。天穹辽远,弦月孤高,冷冷俯瞰人间。 今安曾在同样的深冬看过同样的月色。 三年前听难城陷入恶战,严绍围兵城外,意欲令敌军弹尽粮绝,举兵投降。听难城夷狄守将无煮人取食、死守之志,几欲溃败。大朔戍卫军得胜在望之时,却有夷狄大将平耶山迁兵援往听难城。 今安接到的命令,是在寒山取大将平耶山首级,截断夷狄援兵之路。 大雪封山,厚雪高膝,今安一人守在去往听难城的必经之路上。她全身都埋在雪下,仅露出一只眼睛观察敌情,随身带的只一柄剑和一壶酒。 军令状一定,须以死鉴功。 平耶山何其警惕,先遣斥候探路,后是骑兵。钉进蹄铁的马蹄无数次从今安眼前头上踩过,掩盖着她的雪被踏成冰石,柔软冰凉的绒雪渐渐如剑如针,寒意从她躯体四肢刺进、直达骨髓。 指骨腕骨折了,腰侧被长□□穿,血液未流出便被冻住。雪下容纳喘息的空间被挤压得所剩无几,胸肺干灼到着火。一城存亡,此战胜败,全系于头上三尺雪地。今安把自己当成死人,无声无息无痛无觉,和周遭的风雪融为一体。 这场试探持续了两天两夜,直到平耶山的战马在雪径尽头出现。 那一夜的寒山山顶,今安提着平耶山滴血的首级,在千军万马中拼死突围。从半山悬崖滚下乱石底,侥幸摔进厚雪堆里。 绝处逢生,她摊开手脚仰面喘息,头顶两面悬崖割成的长方天幕,挂着的就是这样一弯弦月。 一点声响打断了今安的思绪。 月洞门下转出一个提灯的身影。 长发半束,在他身后风卷成墨瀑。衣袍是浓艳的绿沈色,徐徐拖行在黑夜白雪间。 执灯的手比之雕花红漆的灯壁,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哪个更精雕细琢些。 今安坐在墙上仔细看他。 灯火沿着他的鼻梁下颌爬过,双目点漆含星,形若一瓣桃花。花容琼姿,不见娇媚,反见孤高。一瞧就是养在富贵窝里的,也该养在富贵窝里。 他举灯围着庭院里栽的一棵白梅树转了半圈,似是在找个位置好下手再剪一点。白梅树处处风姿招展,唯独左边树枝明显地秃了一大截,这么可怜,他还不放过。 今安忍不住笑出声。 这点声音在寂夜中尤其突兀,惊到树下的人。虞兰时抬头找,一下子看到了墙头上拄膝坐着的人。 算一算,距离从无名河飘至雾明山下的那叶乌篷后,他们已有三天没见。若是放在从前,不过是今安钻研杂务军事时,窗前不被瞩目的日升日落。而比起无名河对岸那间茅草屋里的三夜,这几日分别又实在有些,无所适从。 怎会如此? 没等今安琢磨明白,虞兰时已经奔过来,愣看着高高的墙手足无措,忙不迭在墙边四处找梯子要爬上来。 这里不是逢月庭里的那堵南墙,自是没有梯子可以给他爬,今安只好自己跳下墙。刚落地,迎面被人抱进了怀里,带苦味的檀香随体温将她淹透。 冰天雪地里,今安的衣着总是过于单薄,苦寒之地冷习惯了。身后温暖的手掌环上她的肩,抚到背,“身上都湿了,你在墙上待了多久,怎么不喊我?”说着,虞兰时的双臂合得更紧,想要借此将她身上的凉意尽数拂去。 今安将口鼻全埋入虞兰时的肩颈处,闻他身上的味道。 “外头太冷,我们去屋里。” 虞兰时带着今安走进来时的月洞门,沿着两旁堆雪的鹅卵石小径,穿过几重漏窗疏花,走到他的屋前。寒风雪夜,屋里四面点灯烘着炭火,门头垂帘,关不住屋里蓬发的暖洋洋的光。溢出的光,从门帘下窗纸内洒到廊道台阶上。 跟在他身后,迎面而来的温暖明亮冲进她的眼瞳,还有两步,就能踏进光里。 今安停在台阶下,“不了,我还有事,找你说几句话就走。” 虞兰时看看不远处的屋子,回头看看今安,去攥她冰凉的手,“好。” 近看,他的脸色比几天前好了许多,该是得到了妥当的医治照料,远比冰天雪地露宿在外好得多。探他肩上包扎恢复良好的伤口时,今安忽然发觉了点不同。 “你是不是长高了?”今安比划了下,初见他时,他只比她高了小半头。现在粗粗一量,抬眼只能见着他的下颌线。筋骨也开阔了些,臂膀一张,足够将她严严实实地抱在怀里。 虞兰时也察觉到了,弯眼笑着,说起另一事,“明年春过,是我的及冠礼。” 今安丈量他衣肩的手顿住。 “回去我便去向父亲告知一切。”他话声轻轻,没有丝毫犹豫,说到这里,低下眼睛去看她,“明年及冠礼上,我想你能在场。” 他说这些时难以掩饰雀跃的表情,眼中光芒灼灼,今安避也避不开。 今安突然有些后悔,或许今夜不该来的。就不会在一大堆无法允诺的事情上再加上一桩。 及冠礼。 大朔男子在十八岁这年簪发戴冠,喻示着冠礼成,蒙受家族庇荫长成的稚子从此担起一族之兴的重担。 今安没有这份幸运。她真正意识到再无人会在前方带领征伐时,是在两年前大将军严绍战败身死。没有一场仪式带来的意义上的分割,而是随至亲死亡一并降临的巨变。 摧枯拉朽,不可阻挡。 以严绍为首驻守北境数十年、推进收复地数百里的布防线,一夕之间面临分崩离析的境地。举目四顾,满目疮痍。没有时间收拾悲痛,也没有时间犹豫权衡,北境疆土并百万军民的安危便全压到了她的身上。 今安今安,这名字意在祈愿她此生顺遂,后来更成为了她所拥护的天下皆平,终生所向。 一往无前,百死不悔。 没有回应,沉默到虞兰时觉出蹊跷。今安在出神,目光虚虚地看着围拢暖光的屋子,看去漆黑飘雪的天穹。 不知何时,雪粒无声无息的飘下来。 今安推开他的肩,“我不会回洛临。” 虞兰时追上去,“你在裘安还有事忙,我知道的,不用急着……”停了一下,“是现在不回,还是?” “我要去王都。” “我可以随你一起去王都。”虞兰时很快接话,伸手去牵她。他用掌心厮磨她的指尖,想抚平她的心绪,也抚平自己的,轻声问她,“都可以。可是你怎么了?” 他的神情认真,是当真想为她分忧,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时堪称予取予求。今安在他脸上看了几眼,有些感叹:“虞兰时,你真的很讨人喜欢。” 这一句意味不止的话,令听者心脏陡地鼓噪,耳根涨红,血液奔流到急痛。又听她说,“可是又能如何呢?” 她说出喜欢的唇鲜红柔软,话语尖利:“这一次,在你和其他事之间,我不会选择你。下一次,下下次,都是如此。” “就算一直如此,你也肯吗?” 她的目光逐渐冷过雪,像是听他答错一句,便要把他打入死刑。 虞兰时慌忙便要剖开他早已剖开多遍的心迹,被今安拦住了,继续问他:“即便你肯,然后呢?你的父母,你的宗亲,你的氏族,他们都肯吗?你又将他们置于何地?” 白雪粒缓慢地飘着,叠压肩背,冷到心头。虞兰时喉咙艰涩,张合几次才说出声:“你今夜来就是来问我这些?你明知道我没有答案。” 即便他在当下许下以堕修罗地狱为代价的誓言承诺,在未回到洛临城践行之前,就都是大话,今安不信大话。眼前的他给不了答案,承担不了,今安也知道。 今安立在三步之外,说得越多,神色越是漠然,“利轻权重,巨富之身更会为重权添来灾祸,我本就为人所忌惮。一棋之失,满盘皆输。何况我所得,难以抵消我所失。到洛临之前,我从未想过与商贾建立金钱以外的往来。现在,我仍然如此想。” 最后一句,她说:“即使我真的喜欢你,又能如何呢?” 句句都是真话,虞兰时明白。不是为了断他妄想特意说出的狠话,她不屑于此,她是真的这么认为。 雪粒掉在他的眼尾,融化流下,像一滴泪。他近乎自嘲:“所以就算我能给你答案,你也不会选择我,对吗?” 前头屋舍明亮温暖犹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倏忽相隔天涯。今安看见他眼中的请求挣扎,也看见他身后的高枕富贵,安泰余生,老死温床。 没有意外,他本该如此走下去,走完命运赐予的这一切。她汲汲为天下众生求的这一切,眼前人唾手可得,何苦自毁? 而她,车架即将辄道向北,重返那座有无数人想将她吃血咽肉、挫骨扬灰的王都城。 太平之道上,她以己为剑,不可退,不可钝。 “是的,不会是你。” —— 当今皇六子求娶定栾王的消息飞遍裘安城。 连闲在家无所事事的段晟都听闻,不敢置信间打碎了茶盏。他就说,他就说,世上薄幸之人实在太多。 虽则段昇从不看好这段孽缘,他家表哥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天人亦可匹配。无奈王侯薄情寡义,门第更令人望而生畏。可一旦他揣测过的最坏境地突然来临,他……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骂出个所以然,定栾王的车架已起,向王都城而去。 重兵旌旗护送的长列车架蜿蜒在繁华主街,如来时浩浩荡荡去往裘安城门外,行进无边荒野中,不到半日便消失在雾明山后。 高楼雅间上,虞兰时望着车架远去的方向,从天光大好到日落山头,枯坐了一天。 段昇几乎不忍去看他的神色,只能苦劝:“求聘一事,王爷并未答应啊。你何苦如此?回去罢,回去罢。” 苦劝无果。 重伤心死,虞兰时在裘安城大病一场。 —— 一月之后,南归的渡船抵达洛临城。从王都呼啸而来的风声吹进了南门,尤其在寒门书院里大受追捧,呼声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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