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太医趁真娘去看秤药材时对朝华道:“不妨试试让令堂多做些事。” 朝华其实一直都在动这个主意,可又怕庄宅里那三个病人的情状吓到了真娘,听柳太医这么说,心念又动。 在真娘又一次说要跟着朝华出门时,朝华应了。 真娘嘴角刚翘起来,又看见朝华拢着绉衣,一副羸弱模样,止不住心疼:“你原来那身子多好,这会儿瞧着跟个病西施似的。” 捏捏朝华的手腕,连手腕子都细了一圈,以前那些指环必然都松了。 “只是咽喉肿着,吃不下东西才瘦的,我今儿不就吃了好些鸭肉粥么。”朝华反握她的手,“说定了,你得天天送我去。” “好,我天天送你去。” 朝华靠在榻上,喝完最后一勺梨汁。 再过些日子,宅后那片苇花便会落尽成枯干,到来年春天,又是一片浅黄轻红。
第89章 再求 华枝春/怀愫 秋雨一住, 朝华收拾过医案医书,带真娘去庄宅。 头一回去, 真娘一路惴惴:“还好是走水路,船出城比马车好些,不惹人的眼。” 她心中想的是容家人虽不在余杭,但总有亲戚朋友在,若是被人瞧见了写上一笔寄往京中,阿容的事可瞒不住了。 真娘还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到时就说阿容退了亲事, 心中气郁, 这才时时坐船游湖去的。 等船行过半, 真娘已经放下担忧, 看过医箱中的银针, 又看着朝华的衣裳, 问:“你日日都这样穿?” 朝华一身素衣提着医箱, 看着就爽利潇洒。不仅朝华是这样打扮,跟去的丫头们也比在家中穿得简便。 “是。”朝华轻笑颔首,“你要是喜欢, 也给你做一身。” 真娘情知不妥, 可她觉得实在有趣, 轻声答允:“那我悄悄的穿。” 小舟停在渡头, 朝华先登岸, 真娘紧随其后, 先还戴着帏帽, 等进了庄宅她掀起帏帽上的薄纱, 乌灵灵的眼睛四处打量。 “这是诊房,这是针房, 这是药房。”朝华一间一间指给她看。 真娘转过一圈,又转身问朝华:“那……病人们在哪呢?”她到此时还不知阿容究竟在学治什么病症。 朝华微顿,还未开口,庭院那头正在埋头洗衣的妇人看了过来,一见朝华,她小跑着穿过庭院冲她们跑过来。 是原来的牛二嫂,现在的金娘子。 她整个人白胖了一圈,朝华大半个月没来,一时竟没认出她。 金娘子本是庄户出身,人生得健壮,嗓门也大,人影还没到跟前,张嘴就先嚷嚷:“容大夫!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你好些天呐!” 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震得屋瓦响,到最后一句时,她站到朝华身前。 袖子卷得老高,胳膊上还沾皂角沫,整个人喜气盈盈的。 朝华冲她微微一笑:“金娘子,莲花怎么样了?我病了几日错过了她的满月,稍后给她补个礼。” “好着呢!”金娘子伸手在围裙上一抹,“我染了些红蛋,做了些糕饼团子,本就要送给容大夫的。” 她说完又一摆手:“我找容大夫是想讨份工!” “讨工?”朝华一面慢慢同金娘子说着话,一面观察她的神情。 她看上去就像从来没生过病一样。 “是啊!”金娘子依旧还是大嗓门,但声音比方才小了些,她看到容大夫果然比原来看上去瘦条了些,怕自己一口气把容大夫吼倒了。 “我想讨份工,养活我自个儿,养活我女儿嘛!” 金娘子正正经经坐了个好月子,三丫给她洗尿布衣裳,陈婆子给她炖汤养奶水,萧老大夫隔几日就给她诊次脉,萧愔愔还拿自己的月银给她买点心吃。 她要是还在村里,还谈什么做月子,生的是丫头,第二天就得下地干活去。 哪像现在这样,出月子胖上一大圈。 陈婆子裁着尿布跟她磕牙:“姑娘可说了,你们一个个治好了要想回家都放你们回家去,还派船送呢!你想不想家?” 傻子才想回村去!回去让她爹再卖她一回?还是让婆家再卖她一回? 金娘子想的是怎么才能留下来,她要干活,她要养女儿! 朝华笑了,她对金娘子点头:“好啊,那你就跟陈婆子做粗使活计。”让三丫腾出手来,专给萧愔愔打下手。 金娘子咧嘴乐了,她扭头刚要走,又倏地转身:“那我的工钱怎算?” “比陈婆子少二百文,干得好再给你涨。”朝华含笑。 金娘低头数着手指算了算,陈婆子一月是八百钱,那她就是一月六百个钱,吃住全包,足够她养自己养女儿了! “成!”金娘子说完又跑回去洗衣服,今天要换床褥子,她得把衣服浆洗得再干净些,屋子收拾得更整洁些。 真娘已经怔在原地,她这辈子连粗使婆子都没见过几个,何况是这样的庄户妇人,她微张张嘴:“这是……” “是金娘子。”朝华的声音压得极低。 真娘还以为金娘子是帮佣,可庄宅里的丫头婆子都称呼阿容为姑娘,病人才称呼阿容为容大夫。 “金娘子是你看好的?”真娘乌亮亮的眼睛中满是惊诧,“那她生的什么病?” 朝华握着真娘的手紧了紧,甘棠芸苓和唐妈妈冰心几个站在后头互换眼色,唐妈妈面带焦急,她本就不赞成姑娘把夫人给带出来! 夫人是看见喜饼都发作了一通的,把她带来碰见这些同病的人,她万一想起来了该怎么好? 唐妈妈眼看就要站出来打岔,朝华看了唐妈妈一眼,用目光止住她。 温言对真娘说:“她丈夫外出作工,客死他乡,她……她听到消息就病了。” 真娘轻轻抽了口气,目中满是怜悯:“那她夫家呢?”孩子才刚满月,算着日子金娘子还怀着身子时,阿容就给她瞧病了。 “她的夫家想把她卖了,她的病就更重了。” 只这短短两句,真娘便听住了,她长叹一声。 想到方才金娘子讨工作,又问月银的样子,真娘又为金娘子欢喜:“她能撑过来实是个刚硬的人,我也给她女儿添一份满月礼罢。” 说着回身看向冰心:“冰心,预备只银锁一对银镯子。” 唐妈妈一直在后头提着心,待听见真娘全没往自己身上想,这才松了口气,还笑着添了一句:“可不是,能撑过来就是造化。” 真娘牵住朝华盈盈而笑:“一半是造化,一半是阿容!” 唐妈妈笑着点头,心里头道:只盼她的姑娘也能有这份造化。 朝华将真娘带到后堂,萧老大夫捋着白须冲真娘点头:“容夫人,夫人坐,夫人可要试试老朽的脉案如何?” 真娘一看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心里更松一口气,以后就算被婆母发现了,阿容也是跟着老大夫学医的。 她兴兴然坐到诊案前伸出手去,萧老大夫满面慈和闭目摸脉。 萧愔愔站在爷爷身后悄悄打量真娘,看真娘的模样哪能想到她“疯”了十数年? 摸过一只,再换另一只,萧老大夫说的跟每一位大夫说的都差不多:“平日惯喝安神汤药是不是?” 真娘点头。 萧老大夫道:“夫人思虑颇重,那安神汤喝着可好?” 真娘顿得一顿,朝华伸出手搭在她肩上,真娘道:“原来喝着能睡一整夜,这些日子许是事多,只能睡上半夜觉。” 萧老大夫依旧满面是笑:“不妨事,原来的方子我瞧一瞧,给你添几味药就是了,夫人身子康健,只须吃好玩好,自然睡得足。” 真娘掩口笑了,这个老大夫倒比寻常上门看诊的柳太医说话有趣,也更亲切,怪不得阿容要跟他说医术。 朝华心中微紧,原来还能睡大半,这会儿只能睡半夜了。 真娘扭过身子,朝华冲她露出微笑:“走,看看我的屋子去,中午就在这里吃饭?再歇个晌罢。” 昨日报信来,纪叔便忙了一天,原来收拾的屋子已经够精致洁静,知道母亲要来,小屋里又添上了香花水果。 湘帘棐几,丝障珠围,案上一盆绿菊,处处都合真娘的喜好。 她一迈进屋门就“咦”一声:“这屋子是你布置的?跟我在娘家时的小竹轩倒有几分相像。” 朝华知道是纪叔送来的,点头应下。 真娘往小榻上一挨,先在软枕上滚过一下,而后撑起胳膊,认真对朝华道:“出门真有意思,明儿我也跟你一起来好不好?” 她不想日日在家等着三哥来信,她已经连信都不想再写给他了。 二人坐船回去时,余霞满天。 真娘这一整日见过了金娘子,见过了芸娘,还听说了哑娘。 朝华本来提着心,怕见了她们会让真娘想到她自己的病情,萧老大夫却说:“无事,天下没人会觉得自己癫狂。” 疯子哪知道自己是疯子呢? 真娘双手合什,对着晚霞为三人诚恳祈愿:“盼她们三人能早日安康。” …… 小舟刚靠上渡头,就见青檀守在那里。 朝华落后半步,就听青檀语带迟疑,轻声禀报:“姑娘……楚六公子来了,他等了半日了,他说不等到姑娘见他,他是不会走的。” 朝华目光微垂,再有两日余杭举子赴京,楚六大概是知道退亲的事了。 甘棠蹙眉:“要不要我劝他回去?” 朝华摇摇头:“不用,我去见他。” 楚明忱在花厅中踱过来踱过去,茶喝了一壶又一壶,点心也换了两轮,不等到朝华回来,他绝不离开容家花厅半步。 开始以为三妹妹不想见他,楚六还对青檀道:“烦你再跟三妹妹说一说,我当真是有要事来的,再有两日我们书院的举子就要坐船进京去了,请三妹妹一定见我!” 青檀为难:“六公子,我们姑娘当真不在家中,她……她礼佛去了。” 楚六不肯走:“那就请甘棠出来见一见我也好。”甘棠都不出来,他才确认朝华是真的不在家。 干脆苦等,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三妹妹! 楚六今天才知道沈聿跟容家退了亲,还是从徐年的口中听说的。 徐年这么个消息灵通的人,竟也晚了大半个月才知道这个消息,他急赤白脸赶到楚家,也不知是叫初一还是叫十五的丫头把他领进重重曲曲的院门。 进屋就见一屋子的箱笼行装,锦衣丫环穿梭往来。 徐年先是站定了不敢动,跟着跺脚冲屋里嚷嚷:“楚兄!出大事了!” 楚六正在收拾墨盒,他想把这些年收罗来的松烟墨,油烟墨,雪金墨和新罗墨全都分一分,分给沈兄和徐兄。 听见徐兄嚷嚷,捧着墨盒出来:“出什么大事了?” 徐年满面焦急:“你也不知道?沈兄退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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