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在大鄞朝是重中之重,礼部尚书讪讪抹额,“是臣的疏忽,没有及时补漏,致使怀才士子落得个沧海遗珠之憾。臣思过、认罚。” 候在侧的其余臣子,皆记住了沈栩这个名字。 ** 翌日清早,季绾送弟弟去往珍书阁,顺便借来几本医书。 万寿节宫城内外热闹欢腾,冲淡了百姓对前阵子命案的恐慌。 蔡恬霜揣着两把饴糖走进诊间,一把撒在诊台上,一把塞进荷包里,“今夜吟玉楼外有烟火宴,咱们也去瞧瞧?” “何时听说的?” 吟玉楼是京城生意最红火的酒楼,建在水面上,四周潺潺淙淙,柳暗花遮。每年除夕、元宵和七夕还会举办烟火宴,引才子佳人吟诗作赋、纨绔子弟拈花弄月。能登楼的食客,必然是腰缠万贯的,寻常百姓只能在水畔伫足。 可从没见过在万寿节举办的烟火宴。 蔡恬霜剥开一块饴糖含进嘴里,甜得摇头晃脑,“从街市上听来的,是宫里的姚宝林建议陛下要与民同乐。陛下不能轻易出宫,由姚宝林在吟玉楼举办烟火宴。” 怕季绾不识得姚宝林,蔡恬霜解释道:“姚宝林是近来得宠的美人,仗着盛宠,经常挤兑德妃娘娘。” 皇后、贤妃、淑妃均过了花期,在御前争宠最甚的便是德妃和姚宝林,两人都不是善茬,常常针锋相对。 姚宝林的提议,深得帝心,赢得漂亮。 后宫之争与季绾相隔遥遥,但不妨碍她去欣赏盛况。 “好。” 当晚,宫里宫外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各大街市人头攒动,尤其是吟玉楼外,挤满看热闹的百姓。 爱出风头的富家子弟,想要掷金撒银登楼倚栏,却被婉拒门外。 季绾姐弟带着蔡恬霜挤在蜿蜒湖面的漂台上,欣赏一盏盏被放入水中的花灯。 花灯游鱼,美轮美奂。 “好美啊。” 虽是太师府培养出的女护卫,可蔡恬霜还是被眼前的景色吸引,拉着季绾蹦蹦跳跳。 季绾没她欢脱,抽回衣袖,静静观赏。 既是与民同乐,除了姚宝林,朝廷来了不少宫妃、贵妇,分布在吟玉楼的各个楼层。 谭萱斓从一众宫妃中走出,百无聊赖地站在外廊上俯瞰,不知怎地,在楼外黑压压的人群中凝住了一抹柔粉身影。 搭在阑干上的手轻轻握住横木。 “来人。” 季绾是在烟火窜起时,被宫人带上吟玉楼的。 人们被绚烂烟火吸引,没人再注意登楼的人。 “姑娘请。” 季绾步上七层,在一双双好奇的视线下,走到谭萱斓身边,宛若穿梭在争奇斗艳的花丛中。 虽是布衣民女,却是德妃的客人,宫妃和贵妇们没有过多在意,也没太过非议,扭回头,三五成群地攀聊起来。 季绾走到谭萱斓身边,“民女给德妃娘娘请安。” 被猜中身份,谭萱斓微愣,良久,拉过她的手,“君晟告诉你的?” “民女猜的。” “那你很机敏。” 谭萱斓屏退身侧伺候的宫人,双肘杵在阑干上,仰颈眺望星河,“本宫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娘娘请讲。” “后宫是非多,本宫信不过那些被皇后操控的太医,日后会时常劳烦你入宫。” 季绾正要回答,忽见一侍女急匆匆走进来,与谭萱斓耳语几句。 谭萱斓流露出被责怪后的不悦,经风一吹片刻消散,转而笑道:“君晟在门外等你,责怪本宫私自见你 。先过去吧,切记,在这里要寸步不离君晟的视线。” 季绾喜静,自进门就很拘谨,却在得知君晟也在时,浮躁的情绪沉了下去。 欠欠身子,她随侍女离场,步上九层,脑海一直回荡着德妃那句似有似无的暗示。 吟玉楼共十层,越往上去,风越大。 最热闹的是姚宝林所在的七层,可谓珠光宝气齐聚一堂,朝臣们则是集中在低层攀谈寒暄。 九层空旷,无人问津。 本以为还有其他人在,却只见到一道孤影站在外廊上,背对房门,被烟火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 “大人怎么不在宫里?” 君晟回过身,“姚宝林需要朝臣撑场子,陛下遣我来此。” 季绾走上前,与男人并立在阑干前,欣赏起不同视角下的风景,半开玩笑道:“那真是好大的排场,能让通政使做陪衬。” 绾在玉冠中的墨发被风吹得微乱,君晟看向长发乱飘的女子,提了提唇角,将人拉过来,挨着自己近了些。 “暖和。” 有人甘愿挡风,季绾没有拒绝这份好意,下一息,青丝被人绾起。 看着亲手为她绾发的男人,季绾头皮发麻,僵着不敢动弹。 烟火斑斓,变换着色彩映在他们的身上。 君晟扯下阑干上用作装饰的花枝,缠绕在季绾的发尾,完成一条松松垮垮的麻花辫子。 再不会被夜风吹起。 季绾抚了抚搭在肩头的辫子,“多谢。” “说了,不必与我客气。” 君晟斜倚廊柱,抱臂继续观赏烟火,内勾的眼角微敛,察觉到簇簇烟火一点点向着吟玉楼的方向绽放。 姚宝林为显帝王的盛宠,备下比除夕翻倍的烟火,离得远观赏尚且觉得壮观,可当烟火如箭雨般窜向吟玉楼时,感官的压迫陡然倍增。 要起火了。 仅仅一瞬,八层和十层的阑干被烟火点燃,窜起火焰,迅速蔓延。 “啊,烧起来了!” “快撤离!” 楼内宾客受到惊吓,乱作一团,楼外百姓瞪着眼,不可置信看着拔地而起的高楼冒起白烟。 大风助燃,转瞬黑烟滚滚。 季绾惊愕,“不逃吗?” 君晟看向起烟的旋梯口,又低眸看向面前的女子,“逃得出去吗?” 语气平常到像在陈述一件不打紧的事,比天气变换还要不打紧。 下方全是惊叫声,季绾竭力让自己冷静,跑到墙角的铜盆前打湿帕子和衣袖,想要捂住自己和君晟的口鼻。 可君晟身量太高,她踮脚难以支撑,索性放弃。 处事不惊是优点,可也不能一直站在这里被烟呛啊。 “来不及了,我们......”季绾俯瞰楼外,紧紧攥住男人的衣袖,“跳下去吧。” 处在九层高楼,光俯瞰腿就软了,何况是跳下去,可烟呛的窒息感涌来,季绾不做他想,使劲儿推了推君晟,“走不走?” 看着快要发怒的姑娘,君晟唇边笑痕浅浅,点漆墨瞳映出燃烧的火焰,还有女子生愠的脸。 别样生动。 “为何要带着我一起脱险?大可自己逃离。” 季绾快要无法呼吸,无暇他顾,“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火烧红木的声音噼里作响,楼里的宾客几乎全部逃生,除了被困在八层以上的两人。 旋梯口冒烟,外廊的阑干被火吞噬,他们快没有退路了,可纵使这样,季绾仍紧紧攥着君晟的衣袖。 “君晟,我想活。” 一只大手突然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带入一方宽厚的胸膛,脚尖被迫一点点离地。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着火的阑干被那人一脚踹开。 “吸气,憋住。” 额角的碎发刮过柳眉,季绾听见风与心跳交织的声音。 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却被紧裹在一双有力的手臂间。 来不及多想,随着一声声“有人坠楼了”,二人一同坠入清凉的湖水中,溅起层层水花。 湖水的冲击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季绾向上凫游。 漂台上的百姓所剩无几,齐齐向她的方向跑来,包括季渊和蔡恬霜。 “这边,在这边!” 凭借幼年掌握的一点儿水性,季绾没有立即上岸,左右寻摸着那人身影。 蓦地,腰肢一紧,她被人从水中举起。 君晟破水而出,圈着她游向临近的漂台。 被拉上岸后,季绾瘫软地坐在地上,视野里是君晟单手解开革带脱去官袍的动作。 肩头一沉,浸湿的绯红官袍罩在了她的身上。 君晟单膝跪地,将拢进官袍的女子拉向自己,低头与她视线交错。 水珠自女子的碎发滴落,蜿蜿蜒蜒落在男子的手背上。 月色缱绻,人狼狈。 ** 季渊边跑边脱去衣衫,一把罩在季绾身上,不能言语的少年微微发抖。 季绾借着力道站起身,朝弟弟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蔡恬霜却发现君晟雪白的中衣后襟上,渗出血迹,想是落水时,背部砸在了漂浮在水面的阑干上。 “大人受伤了......” “无碍,送娘子去车上。” 蔡恬霜噤声,在大批侍卫靠近前,拉着季绾和季渊快速离去。 “卑职等来迟,请君大人恕罪!” 一名黑甲侍卫恭恭敬敬地递上鹤氅。 君晟接过,为自己系上。 逃出来的宾客们大多乘车离去,谭萱斓的车还停在岸边。 女子从车里走出,快步来到君晟面前,“可有受伤?” 君晟淡瞥一眼,没提背上的伤势,屏退周围的侍从,“娘娘安排的?” 周遭无其他人,谭萱斓一笑,“你总是避我不见,我只能自己谋划了。” “娘娘今夜入楼,以身试险,是为了洗脱嫌疑吧。” 今夜风大,掩人耳目,掩盖了调转燃放烟火方向的猫腻。 谭萱斓不答反问:“你既已察觉,要供出我吗?” 君晟边走向自己的车驾,边拧去衣袖上的水,“太师府对臣有养育之恩,娘娘与太师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于情于理,臣没必要拆穿你。” “那多谢了。” “谢倒不必,不要再拉无辜的人涉险。” 谭萱斓无话可说。 烧楼的目的,是为了抑制姚宝林的风头,让一场盛宴变为险情,在御前以治姚宝林办事不力之罪,哪承想,安排的人办事不力,烧燃了第八层。 见人走远,谭萱斓对着背影解释道:“我策划的是燃烧顶楼,没想置你们于险地。” “风向乃天象,人力难以把控,望娘娘在下次铤而走险前,深思值不值得。一个六品宝林,无子嗣,撼动不了娘娘的妃位。” “可她生得像景夫人!很有可能被封贵妃!” 贵妃之位,四妃之首,仅次于皇后,是承昌帝当年留给景夫人的,奈何景夫人至死不从。 贵妃位分,成了折子戏里的广寒宫。 君晟转头,星眸清寒,哂笑了声:“那说明陛下放下了执念,未尝不是件好事。” ** 半歇,季绾来到君晟的马车前,接过一身干爽的茜色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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