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绾向上扥了扥肩头的药箱带子,脚步轻快。经历换子的事,婆母乔氏看淡了一些人情世故,的确比从前通达许多。 ** 一辆乌木马车停靠在一家茶馆前,很快就有小二迎上前。 “沈公子可到了,公主等您很久了。” 沈栩漠着脸步下马车,交代车夫和凌云在外等候,他不打算久留,甚至懒得应付那女子。 雅室内靡靡笙歌,破坏了茶韵。 沈栩作揖,“见过公主殿下。” 馥宁公主一身男装,倚在凭几上,手里衔着茶盏,身侧有美人相伴。美人薄纱赤足,提壶为两人斟茶。 “沈哥哥坐。”馥宁公主染了蔻丹的食指一点,示意沈栩坐在对面。 沈栩站着不动,“在下还要温习功课,不便久留,殿下有何吩咐尽管直说。” “喝杯茶而已,能耽搁多久?” 馥宁公主给美人递去眼色,美人立即执盏走到沈栩面前,玉体染香,馥郁浓稠。 沈栩不知这个暴躁的小公主在耍什么手段,只想敷衍了事立即离开,遂接过茶盏一口饮尽,鲜爽在喉,却是味同嚼蜡。 “茶可不是这么饮的。”馥宁公主笑着再次请他入座,视线落在漏刻上,不说明意图也不放人离去。待过了两刻钟,才慢悠悠开口,“本宫昨日遇见一个妇人,一介布衣出生,口出狂言折辱本宫,偏偏本宫还动不了她。” 还有人敢忤逆这个疯公主,沈栩很想敬那妇人一杯。情绪变化引起体内丝丝燥热,随着漏刻的浮剑上涌。 察觉到他刻意压制的嘴角,馥宁公主冷哂,语气慢悠悠的,“一个粗鄙妇人,竟有人会为了她守身如玉,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可觉稀奇?” 昨日暴怒泄愤后,她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一番,自己竟会为了一个心里装着粗鄙妇人的男子着迷,简直可笑。 “沈公子可想知道那妇人是何许人也?” 不畏强权的女豪杰,沈栩说在心里,面上看似没兴趣打听,不想由着她卖关子,“在下不爱打听闲事。” “你都心里装着人家了,还是闲事吗?” 沈栩微翘的嘴角骤然僵住,回嚼她的暗示,猜到那妇人是季绾。 空洞的眼底变得犀利,压在浓密的眼睫下,他扣紧盏口,意识到这是一场鸿门宴。 身体也在这时起了不该有的反应。 馥宁公主以凶狠著称,睚眦必报,受了气儿怎会不回击。 心口一震,他快速起身,仍没有丢失礼数,“在下还有事,先行告辞,殿下慢用。” 说罢欲走,却听身后传来更为慢速的语调。 “合欢壮阳,沈公子可觉得气血翻涌?” 旋转的光缕萦绕脑海,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沈栩支 撑不住,单手扶住门框,向内拉开,却是撼门而不动。 不妙。 他转过身,背靠门扇,玉面泛红,只怪生得风姿挺秀,未醉胜似醉玉颓山,“公主想怎样?” 馥宁公主单手支颐,另一只手随着曲调拍打在腿上,肆意风流,“本宫想要替沈公子破欲,尝了滋味,沈公子就不会执着得不到的妇人了,正所谓情深不寿。” 闻言,沈栩气得面红欲滴,半晌挤出一句“厚颜无耻”,惹笑了馥宁公主。 “放心,本宫不会作践自己,也不好糟践沈公子,这不,事先为公子准备了美人。” 自幼受皇后影响,馥宁公主最厌恶世间缠腻情爱,她得不到的人钟情于一个粗鄙妇人,于她而言,是奇耻大辱。 她绝不会成全他对那妇人的痴情,也能在毁了他的同时断了自己的念想。 一举两得。 “小美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去伺候沈公子?” 美人赤足上前,当着沈栩的面脱下外衫,露出一双雪白的胳膊,作势要环住沈栩的腰,被沈栩一把推开。 馥宁公主啧一声,“不够怜香惜玉。” 沈栩怒瞪看好戏的纨绔公主,忍着灼痛的小腹,一脚蹬在门扇上,因自小做木匠活,力气比寻常的书生大得多。 破门的一瞬,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一路踉踉跄跄跌倒在茶馆外。 美人惊慌地看向馥宁公主,“殿下......” 馥宁公主继续欣赏着曲子,笃定沈栩凭毅力熬不过去,“随他,不吃细糠,就去烟花柳巷吧。” ** 晌午乌云聚拢,雨丝如断珠,大颗大颗拍打在窗前的西府海棠上。 诊间有些闷,季绾推窗透气,被枝上弹起的雨珠溅到脸颊,她没有蹭掉,沉浸在烟笼云雨中。 倏然,门外凌乱的脚步打破了这份沉静,伴着咋咋呼呼的声音。 “大夫呢,救救我家公子!” 那个胖乎乎的家丁架着一个男子走进来,不顾阻拦,场景重现。 再见沈栩,季绾拢起柳眉,刚要拒诊,却发觉他眸光迷离,面色酡红异常,无力地倚在胖子身上。 “他怎么了?” 凌云焦急道:“被馥宁公主算计,中了合欢!” 挤在门口的何琇佩和蔡恬霜对视一眼,一个是药师自然知晓合欢为何物,一个是小江湖自也听闻过青楼勾栏不入流的催情伎俩。 听得馥宁公主的名号,季绾扶扶额,“街面上医馆很多,换一家吧。” “我家公子是因为......” “住嘴。”沈栩撑着最后一丝意志,将凌云推开,踉踉跄跄跌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仰头启唇,急促呼吸,绮袍浸出大片汗水。 “你不救我,我就暴毙在这里。” 何琇佩一下就火了,“沈大官人,人要讲究礼义廉耻。” 沈栩听不进旁人的话,半耷着眼皮凝住季绾,一双手握紧又松开,最后无力地垂下,摊开的右手掌上还留有结痂的伤痕。 身体得不到餍饱,气血翻涌至鼻端,大颗大颗的血珠滴落在衣襟上,如同屋外的秋雨。 看他的状态,再得不到救治,恐有性命之忧。 何琇佩可不想医馆闹出人命,这种情况下,将人强行送去其他医馆是不可能了。她走到季绾身边,扯了扯女儿的衣袖,“救救吧,别摊上事。” 季绾默了片刻,走到男人面前,在男人迷离又希冀的模糊视线下,撑开他的眼帘查看,又抓起他的手腕号脉。 “晚了,药物救不了。” 凌云快要急哭了,“那怎么办?还有什么法子?” 蔡恬霜搓着下巴佯装老练,“看样子,只能阴阳交合,带你家公子去烟花巷子吧。” 凌云自认是一个下人,哪敢替主子做决定,他跪在地上,不停拉扯着沈栩的衣摆,“公子,季娘子都嫁人了,咱别逼自己守身如玉了,保命要紧!” 何琇佩拉着女儿离远些,“别胡说八道啊,给谁守身如玉呢?我们可跟你们没干系!” 凌云彻底哭了出来,圆饼脸憋得通红,“公子,死心吧,小奴这就带你走,咱们走!” 然而,当他费力拉拽起沈栩时,一泓鲜血从男人的左眼眶流出,形成一道泪痕。 沈栩轰然倒地,不省人事。 “公子!!” ** 雨霁云开时,琼珠挂枝,油润茎叶。 沈栩在盛满冰水的药桶里醒来,虚弱的像被雨水打蔫的秋草,靠午阳续命。 凌云趴在桶边,鼻子一抽一抽,絮絮叨叨嘀咕着什么。 “公子要是出事,小奴怎么向大夫人交代?小奴这条命也得搭进去。” 蓦地,他听见水花声,诧异转头,在看到沈栩抬手扶额时,惊喜地瞪大眼,“公子醒了!” 意识渐渐回笼,沈栩单手撑在桶边向上坐起些,“这事不可告诉母亲。” “为何?” 受了这么大的气,不该让大夫人出面讨回来吗? 沈栩身上的血液快要凝固,肤色发青,唇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打颤,那处不再灼烧,他再次强调:“按我说的做就是了,不能让太师府的人知晓。” 在太师府的处境够被动了,绝不能轻易劳烦太师府的人出面,以落下话柄。 馥宁公主是太子的胞妹,太子有意拉拢他,这件事由太子出面解决最为合适。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在诊室中,沈栩舒口气,掬一把冰水擦脸。 凌云去而复返,提着一桶水倒进浴桶,“公子多泡会儿。” “绾妹......季娘子救的我?” 凌云几次欲言又止。 沈栩心里又像被剜去一块肉,生疼生疼的,“何婶子救的?” “都不是......”凌云放下桶,搅了搅水面,“是小奴跪求她们借个木桶,也是小奴提来的水。” 医馆有为病患泡浴的药桶以及存冰的冰鉴,刚好用来替气血翻涌的沈栩泄火,季绾从始至终没有搭手,何绣佩是出于不想闹出人命才勉强答应的。 “公子,别为难自己了。” 听过凌云的解释,沈栩仿若置身寒冰,扭曲的希冀一点点幻灭。 季绾对他当真是见死不救。 半歇,他穿上衣袍,靠坐在长椅上调息,看着凌云和车夫合力将药桶抬出去,又擦干了沾水的地面。 被何琇佩下达逐客令时,他已恢复些气力,面色变得红润。斜睃一眼外间,未瞧见季绾的身影,他温声问道:“婶子,绾妹呢?我有话对她说。” 何琇佩都快认不出面前这个愈发体面又死皮赖脸的青年了,“为了避嫌,绾儿早早回婆家了。还望沈大官人有自知之明,别再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她。” 走出医馆,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沈栩一身衣袍绮丽夺目,路过的人十有八九会注意到他,这就是被瞩目的感觉,可为何不觉得窃喜? 之后,他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市,任凌云叫了几次都没有乘车回府的意思,不知不觉走进最熟悉的烟火巷,葱茏古木、小桥流水,没有绮粲玓瓅的点缀,质朴无华。 是他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的地方。 他瞧见那个已回了婆家的女子走出大门,手里拿着一本书籍,朝巷子的另一端走去。 步子快过意识,他追上前,一把扣住季绾的腕子。 “绾妹。” 季绾被吓到,用力挣了挣,“你放开。” 她是去给弟弟送从三嫂那里借来的书籍,因再熟悉不过这条路线,身边没有带人,没承想会被沈栩缠上。 “男女授受不亲,沈公子越矩了。” 看着女子冷漠疏离的眉眼,沈栩不甘心就这么松开手,紧皱眉头道:“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能让你见死不救?认回家门有错吗?” 傍晚虫歇鸟静,路上无行人,唯有簌簌风声过耳。 青年将昔日捧在心尖的女子困在双臂间,想要一个回答。 “换作是你,不要认回血亲吗?” 季绾挣脱不开,又不想引来邻里说三道四,她背靠矮墙深深呼吸,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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