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眼微怔,坐回车里,红着眼眶道:“走。” 车夫扬起马鞭,驱马驶离。 乔氏快步上前,追着马车小跑起来,“老四,老四,阿栩......” 她腿脚不利索,沿着长巷追了会儿就气喘吁吁扶住矮墙,汗水浸透单薄的衣衫。 “小白眼狼啊。” 长媳杨荷雯听见动静拉开门,见婆母坐在墙根哽咽,吓得一激灵,待又看到门口的青铜器具时,登时反应过来。 两刻钟前,君晟派人送了一个过来,说是存冰用的。 想必门口这个是老四送来的。 杨荷雯快步上前,扶起婆母,“又是来了就走?唉,当断不断的,造孽啊。估摸着太师府的人不准他再与咱们来往了。” 乔氏泪眼婆娑,又恨又自惭形秽。 乌木马车上,沈栩靠在车壁上微仰着头,紧紧攥着折扇,骨节发白。 总有一日,他会出人头地,青云直上,在君氏立住脚,不再被他人操控。 后半晌,季绾与季渊说起拜师的事,季渊肉眼可见的有了笑意。 读书需要修金,季绾与母亲商量后,从钱庄支出一笔钱两,让弟弟自个儿拿给齐伯。 与君晟处 在不清不楚中,她羞于见面。 很快,季渊折返过来,手里攥着那笔钱两。 说是有人用二十坛梨花白抵消了他的修金。 齐伯诚心不收,推来推去显得虚伪,季绾知晓老者喜欢吃酒,便让弟弟用修金去集市上买来几斤牦牛肉,打算回去后腌制成酱肉,给齐伯做下酒菜。 临近打烊时,她简单收拾诊台,听外间传来母亲的招呼声。 “夫人里面请。” 何琇佩引着一对主仆走进诊间,对站在窗边的季绾道:“绾儿,这位夫人产后乳汁不下,有些发热。” 季绾点点头,请妇人打扮的女子入座。 女子丰腴匀称,身穿潞紬云英紫裙,鼻尖一点痣,媚而不妖,是会让人过目不忘的容色。 跟进来的侍女站在女子身后,怀里抱着一只长毛白猫。 观主仆打扮,非富即贵。 季绾先询问了女子病证的表征,随后素指轻搭女子腕部,“夫人是乳汁不下还是乳汁不通?” 女子笑问:“有何不同?” “前者气血两虚,试夫人脉象,血不亏而气郁,应会乳胀作痛,乳汁不通。”季绾挽袖探向女子胸前,“可方便?” 女子松开衣襟,落落大方。 半晌,季绾收回手,写下方子,“夫人按着方子服用一个疗程,切记按时服用。” 女子盯着季绾,又看向她的字迹,“春桃,赏。” 身后的侍女拿出足有二十两的银锭子放在桌上。 见过出手阔绰的,没见过如此阔绰的,季绾拿起银子想要塞回去,“使不得。” 侍女春桃扶女子起身,“贵人赏的,哪儿能退回啊,季大夫收着吧。” 主仆二人带着白猫抓药后离开。 何琇佩叹道:“不知那夫人是何来历,好生贵气。” 简直是贵气逼人。 季绾站在医馆屋檐下,望着女子弯腰钻进马车,徐徐道:“娘,她们是宫里的人。” 何琇佩大为震惊,“何出此言?” 宫里的贵人配有太医,怎会来民间寻医问诊? “那侍女抱着的白猫身上有龙涎香的味道。” 季绾学医,对药材的气味极为敏锐。龙涎香味道特殊,不难辨认。 宫里可用龙涎香的人,要么是皇帝,要么是太子。 民间早有传闻,皇帝爱猫,想来这女子多半是得宠的宫妃。 若真是宫妃,前来的目的是什么? 季绾左手搭在右腕上,无意识地收紧。 打烊后,何琇佩还要留在医馆对账,季绾让季渊陪着母亲,自己背着药箱去往沈家,照常为乔氏针灸,却发觉乔氏无精打采的。 “婶子哪里不舒服吗?” 一旁的杨荷雯接了话,“今日老四来送冰,招呼不打就离开了,惹娘伤怀。” 对于沈栩,季绾不愿沾惹半分干系。 乔氏瞥了长媳一眼,“就你话多。” 杨荷雯不乐意了,哼一声靠在墙壁上。 二郎媳妇曹蓉倚在门边嗑着瓜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老四还是有心弥补,回头科举考个状元,说不定连带着将咱们家也报答了。” 杨荷雯翻个白眼,“咱娘最疼他,往前有稀罕宝贝,哪回不是让他先挑?是该弥补咱家,但指着白眼狼报恩,做白日梦吧。” 乔氏扶额,脑仁嗡嗡的,“太闲了就去帮老三媳妇烧饭。” 话音刚落,三郎遗孀潘胭急匆匆跑进来,面色慌张。 附近一带的排水沟渠堵了,经人掀开,发现里面多出一具尸首。 兵马司来了人,正在用酒糟和醋处理尸首进行初检。 季绾扶着乔氏赶到时,被邻里堵在人墙外,恰好听见仵作的分析:“尸身未超过两日,致命伤在头部,头骨未碎而皮下血肿......一对虎牙完好。” 季绾心中一紧,听起来,此番作案手法与柳明私塾那起学童谋杀案极其相似。 愈发扑朔迷离。 兵马司的官员沉思,这很可能是一桩连环凶杀案,看来要越过兵部和刑部,直接上报给大理寺和通政司了。 不到半个时辰,两大官署均来了人,六品以上的官员就有五人,君晟也在其中。 与君晟并肩走来的男子,挺秀停匀,隽爽温润,仿若黄昏一抹月白。 此乃兵部侍郎之子贺清彦,现任大理寺少卿,年纪轻轻,已稳坐大理寺的第二把交椅。 季绾离得远,不知两人在商讨什么,估摸是熟识。 等官兵疏散附近百姓,季绾扶乔氏回到沈家,坐在院子里听着沈家人七嘴八舌的猜测。 日暮四合,残阳如血,整座巷子透着阴森诡异。 乔氏拖着季绾,一心想等君晟前来。 看出她的心思,季绾暗暗摇头,起身告辞。 乔氏无奈,“让大郎送你回去。” 被暮色的恐惧支配,杨荷雯抖抖手臂,主动催促丈夫麻利些,“绾儿都到门口了。” 虽说对附近再熟悉不过,可换作哪个姑娘会不惧怕? 季绾倒是心态寻常,正要加快步子离开,忽见巷子一头走来一道身影。 曛黄渐暗,那道身姿嵌在斜照的光影里,莫名让人心安。 杨荷雯拉了拉没眼力见的丈夫,合上房门,让一对男女独处在幽静的巷陌里。 背后传来“咯吱”的合门声,季绾听见乔氏的一声唠叨,恍恍惚惚不大真切。 她看向来人,竭力忽略掉自己乱糟糟的心绪,主动问道:“案子可有眉目?” 沈家隔壁院子的墙角种了一棵合欢树,粉白绒花经风吹落,淅淅索索飘旋半空。 周围有细流水渠,几只流萤盘旋上升,与绒花为舞。 君晟站在季绾一步之外,“死者是名男伶,不是附近一带的住户。案子由大理寺少卿贺清彦全权接手。” 由大理寺少卿亲自接手的案子皆是大案、疑案,季绾不懂办案,也能了然,案子远比看到的复杂得多。 “大人与贺少卿很熟?” “你是在偷偷打量我,还是在打量贺清彦?” 季绾语噎。 君晟不笑时,沉着清绝,不怒自威,可与贺清彦低头耳语时,整个人是松弛的。 季绾确确实实有在暗中观察他,可面对“质问”,羞于承认。 凝滞了会儿,君晟迈开步子,“送你回去。” 两人走在诡异寂静的小巷中,季绾低头盯着青石板路,余光可见两人衣袖相擦。 蓦地,额头被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捂住。 一户人家的墙头伸出半垂不垂的带刺枝叶,君晟捂住季绾的额头,将人向后带了些。 季绾不防,脚跟踩到君晟的皂靴。 “抱歉。” 她快速退开,看向黑色皂靴上自己留下的清晰脚印。 替他擦去不是,不擦也不是。 君晟没在意,还伸手为她拿掉嵌在发间的粉白绒花。 可绒花像棉絮,难以摘除,季绾眼看着君晟的手在她发间一点点下移,移至她垂腰的发梢。 绒花被戳成豆大的圆球,于修长的指尖弹开。 不想让气氛变得尴尬,季绾捋了捋那绺长发,别向耳后,点头致谢,水粉面颊透出一点红晕。 君晟垂下手,指腹还有发丝顺滑的触感。 “贺清彦与我师出同门,比我早一日拜师,拜在前任大理寺卿盛聿的门下。” “嗯?” 他不提,季绾都快忘记自己主动提起过贺清彦这个人。 不过,两个高门子弟拜在前任大理寺卿的门下,该是自小对侦查案子有兴趣吧。难怪后来一个做了大理寺少卿,一个虽入通政司,掌奏章和申诉文书,却愣是取代了厂卫的侦缉职权,成为替天子调查秘辛大案的近臣。 临到自家门前,季绾站定,“多谢大人相送,慢走。” 君晟站在巷口,凝着她的背影,在她快要远去时,忽然开口:“季绾。” “怎么?” “记住盛聿的名字,是位为民请命的好官。” 季绾对这个名字极为陌生,自十岁入京,大理寺卿早已换了官员,但恩师如父,君晟想让她记住这个人,是想让日后的妻子也间接视盛聿为父吧。 “那位盛大人告老还乡了?” “已故。” 季绾怔然。 君晟垂在衣袖中的手微蜷,没再停留,转身离开,身影与溶溶月光相融。
第07章 第 7 章 次日,凶案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被害的学童和男伶似有关联,又无关联。 关联处是致命伤和一对虎牙,无关联处数都数不清。 一大早,季绾就听到六、七则小道消息,口径不一。 因着连环凶杀案,街市冷清不少,医馆也清闲下来。 季渊在帮齐伯收拾用作学堂的书肆小屋,半日不见人影,直至晌午,才拎着一小坛冰酿青梅酒跑回来。 季绾接过问道:“齐伯酿的?” 季渊点头,往日寡淡的面容明显多了笑。 何琇佩不禁想起不爱笑的沈栩,如今飞回枝头,不会再郁郁寡欢了吧。 “其实沈栩的选择也不全错,他当初被人顶替名次而落榜,蹉跎隐忍三年,势必心中不平衡。若生来富贵,谁敢打他的主意?早该在仕途上崭露头角了。” 听母亲提起旧事,季绾心无波澜,管他是郁郁不得志还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都与她不相干了。 “娘,别提他了。” “好......好。” 这时,外间有声响传来,是昨日陪诊的侍女春桃。 春桃只身前来,递上一张方子,“我家夫人急需面脂和香膏,不知季大夫能否按此配方,在三日内调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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