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床边的锦瑟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见沈北陌痛苦的一声闷哼,剧烈的咳嗽起来。 从卡丽娅城出来的这一路上她都半夜咳嗽,但这次却格外严重,锦瑟惊慌道:“郡主咳血了!” 贺霄大步冲过来查看情况,正好便见沈北陌一口淤血闷声吐在了床边,他一把将人拉起来靠在怀里防止她呛血,一边沉声吩咐锦瑟:“快去请郎中。” “是!”锦瑟焦急冲了出去。 贺霄看着怀中人苍白的面色,心里也跟着难受,反手两指点住她的几处穴道暂时减缓痛苦,快速搭上她的手腕勘察脉象。 然后高大的男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僵住了。 沈北陌的脉象很乱,确是体虚之症,但胸腔里蹿涌的那股霸道内劲才是一切的根源,损伤脏腑,损伤气血,那些寻常增补调理的药效根本就压不住这气劲。 他虽然只是颇通药理,但自己从小练的功法,打在人身上会呈现出什么样的脉象,他再熟悉不过。 贺霄的指腹猛地弹开,被火烫了似的。 他见了鬼一般低头盯着怀里沉甸甸的这具身体。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沈北陌的额头很饱满,现在上面浮着一层虚汗,往下的睫毛也极长,眉骨的沟壑深,扮上妆能美艳压群芳,但往往这种骨相,任谁来夸第一句都是带着逼人的英气。 什么叫英气。 那两个字原本就是形容男子更多些的。 贺霄疯狂回忆着跟她相遇之后的点点滴滴,越想手越颤抖,为什么她总能在一些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无人的山谷里,往碧水山庄去的野外。 仔细想来,那沈北陌虽然力气大且招式灵活,但身形并算不得魁梧,放在男人中稍显纤细,但若是扮成个女人,也不会显得太突兀。 不突兀吗?或许旁人看来突兀极了,偏他被美色迷了眼睛蒙了心智。 初见时候他将她扛起来就感觉到像扛了个男人。他在山谷里对她说要与沈北陌你死我活,她那般笃定说,说你死定了。还有那如出一辙的发色与瞳色,明明一切都有迹可循,可恨他竟还自欺欺人盼望他们是兄妹! 贺霄现在满脑子充斥的都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满是戏谑的笑意盯着他的模样。 这些所有的碎片被切割开来,撕碎,重组,拼凑出了一个令人发指的真相—— 他贺霄堂堂九尺男儿,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男人。 去他娘的竟是个男人! 贺霄无法接受这个真相,他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叶扁舟,在狂风骇浪里掀卷,晃得人头晕目眩。 他凝视着沈北陌微弱起伏的胸口,寝衣不算特别贴身,但其实他见过她落水之后衣衫单薄的模样。 可当时到底是非礼勿视,况且情况紧急,他也不会像个登徒子似的把注意力放在人家姑娘的胸口上。 贺霄心里象是有两个思维在相互抗争,靖南船上浴房中的那一眼春光乍现撞入脑海里,但回忆又立刻否定了自己,因为即便是那个时候,他也只是窥见了些轮廓,并未得其全貌。 更何况他自己本就算是半个江湖中人,比旁人更加明白江湖上的一些奇人异术,连易容缩骨这种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能惟妙惟肖,更别提是这种简单的改变身形体貌,真要有心假扮,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靖南浴房里那时候她也是那么笑的,笑得玩味非常,满眼都是情绪。 沈北陌也爱那么笑,像逗弄老鼠的猫,自负极了。 只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堂堂一个大将军,一个大男人,能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扮成女子去偷布防图。 这短短的片刻时辰里,贺霄的心绪经历了人生中最为激烈的天人交战,被震得久久难以回神,跟座石雕似的坐在那。 就在这时,身前昏迷中的沈北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被封住的穴道也压不住她翻涌的气血,那张美艳漂亮的面容紧闭着眼,看起来竟是有几分楚楚可怜。
第21章 僵硬 贺霄凝视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的呼吸就要停止了的时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言不发旋掌运气,将人撑起来贴在了她的后背上。 那股气劲在胸腔内散去之后,沈北陌才终于是安静了下来,再次倒在了他怀里。 这样一个沉甸甸的身体落下来的那一刻,贺霄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的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接,结果最后还是抱了个满怀。 他僵在那,良久后嘴里才骂了句:“……操。” 第二日清晨,沈北陌醒过来的时候,只觉神清气爽,胸口那股淤堵的钝痛不翼而飞,虽然仍有牵扯的虚弱感,但比之前那种压了块大石头似的感觉可好太多了。 她不禁觉得,昨晚贺霄送来的那碗药,莫不是真有这么好的奇效。 锦瑟守了一个晚上都没敢再睡觉,端着汤药进来,见人醒了,赶紧快步过来惊喜道:“谢天谢地,郡主你总算是醒过来了,你感觉怎么样?有好些了吗?” “好极了。”沈北陌感觉神奇的一笑。 “昨晚上可真是太吓人了,您睡得好好的忽然就咳血了,还好郎中来得及时,给你扎了几针稳住了病情。”锦瑟心有余悸说着。 沈北陌心想原来如此,“那郎中手艺挺不错的,我感觉好多了。”然后她视线在帐子里转了一圈,又问道:“那个贺霄呢?终于走了?” 锦瑟道:“贺将军是拂晓时候才走的,他也几乎是在床前站了一整夜了。” “站?”沈北陌蹙着眉,然后嗤之以鼻啐了句,“毛病。” 锦瑟担心道:“您这样咳太伤身子了,还是要早些想办法根治才好,郡主觉得那位郎中医术了得的话,要不找机会同贺将军说说,能不能将老先生多带一段路,好歹将身子养好再送走吧?” “我身体好着呢,不碍事。”沈北陌向来不怕打,好了伤疤忘了疼,“再说了,大楚还能真的放任和亲的公主在路上病死不成,轮不上我去求他,该是他烧香拜佛祈祷我别出什么岔子。” 之后的好几天,沈北陌都没再跟贺霄说过话,虽然同在一支队伍里同行,但郡主出行都是乘车架,武将骑马在最前头领路,他若是不主动找过来,她基本只看得到他的背影。 原本是一桩让人舒心的事情,结果这日用膳的时候,沈北陌却是意外得知,这狗东西又在打心思调查碧水山庄里‘沈北陌’的病情。 “他又在整什么幺蛾子?”沈北陌无可理解蹙着眉。 锦瑟忧心道:“奴婢也是捡了一耳朵听到了骑兵的谈话,好像说是在调查沈北陌如何染上晕霉的。” 沈北陌觉得离谱,大骂道:“人都已经送去庄子里好多天了他现在想起来查这个,他的瞌睡现在才睡醒吗?” 锦瑟也不知如何是好:“怕就怕是因着那日起疑……那现在咱们怎么办,郡主,上次您去偷梁换柱那么一趟都实在危险,难道还要再去吗。” “去不了,这回跟上次不同,没有准确的时间点,谁有功夫跟他那耗着。”沈北陌烦躁着,直接起了身,“我找他掰扯去。” 她气冲冲径直往贺霄的帐子而去,大步流星,脸色阴沉,走路都带着风,气势硬生看呆了好几个巡逻的士兵。 迎亲队的驻扎地本就没多大,几个帐子之间隔得不远,沈北陌也没那心思通传,直接掀了帘子就这么闯进去了。 里面正在说话的李恪一愣,先是以为贺霄叫了这郡主来,后来看二人的神色还有那空气中流转的微妙火药味,看着不像是约好的,于是不满她的无礼任闯:“郡主这是?” 贺霄自从那晚之后,就连着几宿都没有睡着过一个完整的觉,闭上眼就做梦,梦到她这张艳丽非常的脸在自己面前脱光了衣服,一边脱还一边嘲笑他雌雄不分,对着一个男人心生情意,骂他恶心。 李恪早就发觉贺霄这几日的情绪都不好了,原本汇报军务的时候男人就一直冷着一张脸,但现在这郡主进来之后,他明显气压更低沉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寒气。 沈北陌却是视而不见,朝前扬了扬下巴,“有事找他。” “你……”李恪刚一开口,就被贺霄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出去。” 这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冷得像寒潭里化不开的冰,李恪深以为然点头附和道:“我与二爷还在谈论正事,郡主还是先等等吧。” 贺霄却说:“你出去。” “二爷?”李恪一愣,然即便是再没有眼力见的人也该发觉了,贺霄那阴森森的目光从这郡主进来之后就再没从她身上挪开过。 他膝盖朝两侧分得很开,方便自己倾身撑下来,这般姿势,这般气势,这般神情。 绝对有事。 李恪忽然意识到这郡主怕是惹着二爷了,看情况估摸着还不是一般的小事,他刚想开口,就直接被贺霄下了逐客令,那阴鸷的一眼扫过来,李恪想说的话全都哽在了嗓子里,只能抱拳道:“末将告退。” 帐子里只剩下两人之后,空气凝固的更加严重了,贺霄的面相本就占了武将不怒自威的威风劲,更何况他现在本就在动怒,气得快炸了,一张脸阴沉沉的,像个活阎王。 贺霄知道放出消息之后她必会主动来找他,早就恭候多时了,此时看着这张脸,他皮笑肉不笑一声冷哼:“郡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郡主这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得咬牙切齿。 沈北陌不知道他吃错什么药了,但他的心情如何跟她没关系,只开门见山道:“晕霉是草原上最烈性的传染病,前期发病只是身上泛起红疹,南邵雨季湿热,也有不少关外异族人居住,每年发个四五例都是常事,以前我在宫中都听过这些事。” “哦。”贺霄点头,笑得无比难看,“为这事来的。” 沈北陌眯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慢悠悠起身,他缓慢上前,绕着她身前到身后,大掌落在了她的后颈上。 那揉捻的力道不算轻,足够将皮肉捏出红印,但却并不足以威胁性命。 “还真是对他上心。”贺霄转回了她身前,拇指落在了咽喉的位置,寻找似的慢慢按揉,“你跟那沈北陌,是怎么相识的,嗯?” 沈北陌讨厌被人掐着脖子,她眼里酝酿出极其危险的风暴,又再被她生生压下,“问这个干什么。” “青梅竹马?还是两小无猜。”贺霄没找到想找的东西,怪不得她能这般淡定任他寻找,想来是对身形细节的隐瞒十分自信,确实是藏匿有够到位。 喉结能藏,但身高藏不了,重量藏不了,她眼神里那种藐视万物眼高于顶的骄傲也藏不了。 “哦,对了。”贺霄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这件事,南邵归降之前,在一线峡,我打了他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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