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忍直视地拂下红绸:“用不着这些,赶紧拿下去,别再送过来了。” 掌柜一愣:“这……” 楼里也不是没有接待过含蓄的贵客,他很快反应过来,善解人意地从红绸里摸出一只金铃:“那我就只给您留下这个……” “届时要传个热水、换个床铺什么的,您也不必跑一趟喊人,摇摇铃铛就行。” 云谏:…… “滚。” 房门终于在身后合上,屋内骤静下来。 云谏侧目往里看去。 自梁垂下的纱幔无风微掀,玉屏之后影影绰绰,灯花一声微弱的爆鸣,那道纤细的身影似乎动了动。 四周的熏香甜得腻人。 云谏突然意识到,这间绮靡浮艳的房里只剩下他与黎梨二人。 他蓦地有些后悔,即使当时急于脱身,也不该说什么来揽星楼的——这与从一个油锅跳进了另一个油锅有何区别? “还不进来?” 黎梨耐心告罄。 云谏默不作声地抬手,掐灭了香炉里的熏香。 “来了。” 他稳住面色,镇定步入外间,一晃眼却看见桌上燃着两支明晃晃的红烛,旁侧花窗缀挂着色调冶艳的绸帘,来往映衬之下,满屋都是暧昧的大红。 黎梨正在摘她的帷帽,雪白帷纱被屋里的装饰映照成绯色,远远看去,好像什么龙凤呈祥的喜庆盖头。 她抬眸看过来一眼,无边无际的春潮便拍上了心岸。 云谏觉得自己的腿想要往前走,又想要往后退。 他少有地迟疑:“……你可以自己吃这顿饭吗?” 黎梨朝他翻了个白眼: “可以,你走的时候帮我叫十个八个男伶过来。”
第4章 云谏默了默,抬腿往桌边走来。 黎梨将帷帽搁到身边的空凳子上,随口问了句:“方才掌柜与你说什么了?” 视野没了阻碍,她才看清这间房的布置未免太过暧昧,一时又有些发愣。 云谏没有回答,越过桌子来到窗边,“哗”一声拉开厚沉的帘子,薄薄的窗格纸像几方透明的光盒,将些微日光滤给半边圆桌。 黎梨顺着光束看去,云谏还不住手。 他又将那两扇花窗推得豁开,任由晌午的明光闯入,照得整个房间光明敞亮,楼下街市的喧嚣声也顺势传了上来,一时之间,二人恍若站在什么卖包子饺子的摊位面前。 半点风流旖旎的氛围都没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云谏撩袍坐到桌前,这才搪塞道:“没说什么。” 黎梨瞥了眼他,有些不满:“那掌柜也太没眼力见了,分不清谁是主子吗?” 就算有什么需要请示的,也该问她才对,问云谏算什么? 云谏不置可否,只凉凉说了声:“你该庆幸他分不清谁是主子。” ——不然他拦着你说那一通,你敢听吗? 黎梨狐疑地瞟着他,后者面不改色给她递了双银筷:“不是来吃饭的么,还管别人做什么?” 此话倒是有理。 郡主大人大度地摒弃前嫌,接过筷子犒劳自己一箸美馔,当即满足得弯起眉眼。 “揽星楼不负盛名!” 云谏眼底闪过笑意,只道这一日来的鸡飞狗跳总算静落,心头到底松闲许多。 见桌边有只白釉描兰的细颈酒壶,依稀散发着花果清香,别致又雅趣,他便提过来为自己斟了半杯,轻抿一口。 泠酒滑过唇齿,浓香芬芳,入喉又带着不容忽视的灼意,调子鲜活,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在京中良久,大小宴席无数,先前竟从未喝过它。 云谏转了转壶身,想看看有无记着酒名,此番动作落在黎梨眼里,她稍一思量就晓得了这酒很不一般。 黎梨将自己的酒杯推上前,并不客气:“我也要。” 到底自幼相识,云谏知她酒量不错,从善如流也给她斟了半杯。 黎梨稍尝了一口,眼睛就亮了:“好喝。” 经过月余斋戒,即便面前只是沾着油星的饼子,也会觉得那是什么八珍玉食,更遑论真真切切的龙肝凤胆摆在面前,没有人会不心动。 二人心花开爽,难得没有拌嘴,和和气气地饱餐一顿。 艳阳逐渐西下,饭食差不多了,酒兴却未却,觥筹交错间不知续了多少杯。 黎梨手臂搭在窗台边,一手悠哉托着下巴,另一手摩挲着玲珑酒杯,懒洋洋地看着楼下街市做买卖。 窗台送入暖风,说不清是夏意还是酒意,给她扑了层薄薄的浅粉,眼尾眉梢尽是娇色。 那束柔软的披帛垂坠在她的臂弯,又顺着窗风扬起,轻飘飘地落在云谏指尖,若即若离地抚过。 云谏伸指勾住,轻轻一拉,披帛就遥遥牵连着二人,像情人相会的鹊桥。 见她侧首看过来,云谏朝她伸出手。 黎梨驾轻就熟,将那只喝空的酒杯放回他掌心:“还要。” 这回云谏却不顺着她了。 他将杯子搁回桌上,另一手仍有意无意牵缠着她的披帛:“别喝了,醒醒酒,不然待会回去,浑身酒气的怎么交待?” 黎梨看了他半晌,终是恹恹扯回他手中的布料,趴回窗台上:“还不都怪你哥。” 若非他非要办这场祭典,怎会平白生出那么多事来? 她没再管云谏,眺目望向街市尽头,隐隐约约看到几行不群车马行近,还伴随着鸣鼓击钟的声响。 黎梨似有所感,直起腰来仔细辨认。 只见铜锣高骑开路,皇城禁军首尾护航,数十余银发白袍的老道步罡踏斗,挥着拂尘念念有词,隔着一队乐师,身着素衣麻衣的少年少女们跳着祈神礼舞,手中铜铃成串摇响,叮当声远传四方,在晴空中直送窗棂。 清清泠泠的。 小郡主半迷半蒙的酒意被驱得干净,她视线向后飞巡,毫不费力找到了末尾压阵的人。 疏眉朗目,道袍清俊。 ——国师,云承。 她的一干同窗还在前面累死累活地跳舞,这场荒诞祭典的始作俑者却高享华椅,衣袂飘飘,闲适得像在游山玩水。 黎梨远远睥着他,心中暗骂此人不厚道。 等着瞧吧,若是祭典过后没有降雨,文武百官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谁知就这么腹诽一句,那狗精的国师竟抬眼扫了过来。 远远隔着半条街的人山店海,云承的一双鹰眼却精准万分地抓住了在揽星楼临窗而坐的二人,他似乎对此情景并不意外,只似笑非笑地朝二人扯了扯嘴角。 黎梨觉得毛骨悚然,惊呼一声,几乎是本能地拽着云谏蹲下,仓惶躲起。 云谏没有防备,好险才稳住身形,不至于摔在地板给她磕个响头。 少年有些恼火:“黎梨!” 黎梨扑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哥!你哥看见我们了!” 粉衫白裙忽然扑近,云谏一怔,恍惚间只闻到了花果芬芳。 那酒里的香甜不知何时染了她一身,随着她的动作飘散在二人身侧,无声无息沁入肺腑,浇灌着某些情欲生根发芽,让人想要…… 云谏神思猛然一震,等等,眼下青天白日的,这样越礼的念头从何而来? 他有些惊慌,甚至没留意自己后退时跌坐在了地上。 不应该啊! 他觉得自己大概不是那种色欲熏心、靠得近些就蠢蠢欲动的禽兽,怎么今日心神乱得反常? 莫非醉得不轻? 黎梨眨了眨眼,那只纤长白皙的手还未放下。 云谏后仰了些避开,磕绊着回了句:“你说谁,谁看到我们了?” 黎梨瞧着他躲老虎似的,不仅没有生气,眼底反倒浮现出一丝不解。 他与往日相比,似乎有些不同。 她忍不住俯 身凑了过去,像只游猎的山猫踱步逼近,一只爪子按到猎物肩头,居高临下端详着他。 二人近得气息交缠,酣然芳香弥漫,居下的少年仰脸看着这一幕,脊背僵得硬直,甚至忘了动弹。 于是少女毫无妨碍地低下头去,肩上的发辫随之划落,丝缕垂落他的胸口,随着她的动作在他衣襟上画出墨色弧线。 鼻息间花香更浓,云谏下意识侧脸避开,她却顺势贴近了他的颈侧。 少年颈间的皮肤似暖玉般泛着光泽,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跳动着,他无意识滚动喉头时气息微促,黎梨清楚闻到他身上沾着花香,与那酒里的如出一辙。 她像只认真嗅闻花蜜的小动物:“你好香啊……” 云谏抬手一把抵住了她的肩:“你……” ……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少年的耳根彻底烫得发红,拢回心神连忙将她推起来些。 “别说胡话!” 黎梨面露不赞同,刚要反驳,云谏看破她的心思,又一句话堵死了她:“就算不是胡话,这种话也不能说!” 学学他,他不就忍住了没说出来吗? 二人莫名僵持着,一片清泠泠的铜铃声奏响在楼下。 略微回过神,黎梨悄然探起半个脑袋,向下窥视。 正巧经过楼下的云承低着眉顺着眼,神情悲悯,一心盘念咒诀,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楼上,似乎并不知晓二人的存在。 方才那戏谑又诡奇的一眼,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神棍。” 这两个字音落下,她有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念出了心声,再回想才发现说话者另有其人。 云谏已经站起了身,随手拍着衣袍,除了耳边未退的薄红,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瞥了她一眼:“我当你看到了什么才被吓成这样呢,原来是他。” 黎梨抬眸看去,却见他半垂下眼帘,眼底的情绪被掩藏在睫毛的阴影之下,叫人难以辨别。 其实有些奇怪。 她记得云家初初回京之时,云谏年岁尚小,他与云承关系十分融洽,看向对方的眼神里还有幼弟敬仰兄长的微光。 然而近两年,兄弟俩不知怎的就生了嫌隙,一提起云承,云谏说不了几句就要刺讽对方是个神棍,自家人拆自家台,也不在意别人看了笑话。 以往黎梨是懒得多看他们一眼的,但或许是今日的酒桌氛围还算和谐,她难得多问了句: “你与云承到底怎么回事?” 云谏视线掠过长街,轻飘飘地落在街边一棵榕树下,两位老者正执着黑白棋子,围着棋盘谋算江山。 他走神了一瞬。 怎么回事? 云谏眼中的焦点落得更远。 幼时在苍梧边关,云承也曾手把手教着他学会骑马射箭,兄弟二人哪能不亲厚? 即使后来云承放弃习武、决然入道,他也百般敬佩兄长观星卜象卦卦精准,无一落空。 彼时的兄长对他而言,是无所不能的楷模,是料事如神的先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0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