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却始终没让长刀再靠近她半分。 黎梨恍惚明白了什么,后退一步,又踩回了市集的土地上。 面前的少年已经在竭力控制,可那只受过伤的左手仍然不听使唤地颤着,压根没办法握稳长弓。 他是天生的习武料子,黎梨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 黎梨抱着怀里的斗篷,只觉自己浑身冰凉,似乎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止不住地发木发颤。 她木木然上前两步,听见他的呼吸镇定又平稳,一如那日苍梧沙场的幻觉,似乎只要轻松抬手松弦,再嚣张的胡虏也会即刻毙命倒伏。 可在这方小小的集市上,他认真架手瞄准,谨慎放了箭,那供人取乐的箭矢射出,“咻”地一声响,却尴尬地脱了靶。 黎梨的眼眶立即就红了。 旁边的胖老板笑眯眯地递上新的箭矢,调侃道:“小郎君,你这箭术差点火候啊。” 云谏也笑了笑,接了箭想要再试,下一刻却被身边人猛地扑了个踉跄。 黎梨夺过他手中的箭,冲那老板反驳着喊道:“才没有差!他的箭术好得很!好得很!” 突如其来的哭腔,惊得在场几人愣了神。 胖老板见方才还好好的小姑娘突然就红了眼,一时也无措地挠挠头:“这……” “我不要那只鸽子了!” 黎梨憋不住眼泪,丢下云谏手里的长弓,拉着他就要走。 云谏没辙,歉意地给胖老板留下银钱,紧忙跟上她的步伐。 “黎梨。” 黎梨听见他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却仍闷声拉着他往前走,没有回头。 少年体温稍高,是凉秋里分明的暖意,黎梨牵着他的手,感受到那道难以抑制的微颤,轻易就被泪水糊了视线。 云谏没给她时间多想,一把将她拉回自己身前:“黎梨。” 穿过了熙攘人群,二人站在河边石桥,澄净水面闪着月光星辰,宛若浮天倒映。 黎梨看着水面上的银汉流光,一低头又是愧疚难受:“又是因为我……” 云谏觉得好笑:“说胡话,分明是因为屈家放辟邪侈,怎么能算在你的头上?” 黎梨听了也没听进去,望着河里的星星哽咽。 云谏耐心地给她擦眼泪:“别担心,大夫说了,会慢慢好起来的。” 黎梨总算抬起脸,盈着泪光看他:“当真?” “当真。” 云谏同她玩笑道:“多亏了你,那些顶好的伤药补药,圣上都流水似的往蒙西送,我沾了不少光,好不了才怪呢。” 黎梨好不容易才松了些心神:“那我回去就把剩下的药都拿给你……” “好。” 云谏怜惜地摸摸她泛红的眼尾,有心要转移她的注意,便拿过她手中的斗篷,展开给她看:“瞧瞧,喜欢吗?” 黎梨顺势望去,是顶月白的细锦短绒斗篷,封边上方绣了幅祥云玉兔图。 云谏语气松快:“你瞧这金丝银线的祥云,典则俊雅,像不像我?” 黎梨没听过这样夸自己的,一时破涕为笑:“好不要脸。” 云谏不以为然:“就是照着你我的样子买的。” “照着你我……” 黎梨顺着转过视线,瞥见那只圆润白胖的玉兔,话语顿时噎住:“你是祥云,我就是一只肥兔子?” 她指指兔子,又指指自己,不能接受:“哪里像了?” “不像吗?” 云谏拿起绣图放她脸边一对比,故意道:“眼睛红红的,与你多像啊。” 黎梨气笑了,当即忘了方才的不愉快,扑上前就要打他:“不像!我做祥云,你做肥兔子!” “那可不行!”云谏笑着拒了,旋身就避开了她的动作。 黎梨哪里肯放过他? 两人追着逐着闹了一圈,眼见临近桥头,云谏忽然转身,迎面截住她。 他弯腰搂住她的腿,一下就将她单手抱了起来。 “云谏!” 黎梨倏然双脚离了地,吓得惊呼一声搂住他的肩膀,乍一抬眼看到四周百姓打趣的目光,更是又羞又急: “快放我下来!我几岁了你这样抱我!” 云谏朗声笑了起来:“抱兔子不就是这样抱的吗?” 他顺势掂了掂她,拾起她缀着白绒结的发辫晃晃:“耳朵都垂下来了,还说不是兔子?” “……幼稚!” 黎梨这下是真的想打他了,眼见更多人看来,她几乎想要尖叫:“再不放我下来,我我我我要生气了!” 云谏笑得更开怀:“我的兔子好凶啊。” “怎么就是你的了!” 黎梨受不了了,用力埋下脑袋,脖颈都红了半边:“还不是呢!” 两人正闹着,远远便传来了萧玳的呼声:“迟迟,迟迟——” 黎梨生怕被自己五哥瞧见,连忙摇摇他的肩,好歹认了输。 云谏终于将她放下,萧玳看到二人,招手高声喊道:“快过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黎梨眺目过去,遥遥应了声:“好!” 她想拉云谏过去,云谏却将斗篷披上她的肩头。 “你先去,我晚点跟上。” 他看着她磨磨蹭蹭去到萧玳身边,这才转身回了集市,再次停在那家箭靶摊子前。 灰杂炸毛的鸽子歪头看着他。 云谏:“……好丑。” 鸽子听懂了,愤愤啄了几下笼子:“咕咕咕!” 云谏转过头,对那胖老板说:“您开个价吧。” 胖老板正抱着自家小女儿喂饭,有些犹豫:“哪里有赌场卖赌注的……” 云谏低头摸摸他怀里女孩的脑袋,递上一袋子银两。 “想来您也知道的……姑娘家心思细,喜欢的东西不知要惦记多久,您就帮帮忙吧。” * 秋夜银河,天高自明,人声由喧嚣转至清静。 云谏提着鸽子笼找到萧玳与沈弈时,后二人正站在一座庙宇前。 这庙宇白石阶,青砖庭,碧瓦朱甍,门前长着两株连理树,数不清的红绸丝带从树梢上垂落,写满了期风流佳话、愿伉俪情深。 像座姻缘庙。 二人看见了云谏,远远朝他招手,云谏便走近了前。 萧玳耳聪目明,一眼发现了端倪。 他嫌弃地望着云谏手里的蓬毛鸽:“这是什么?” 云谏:“黎梨的知己。” 萧玳:“?” 云谏环顾四周:“黎梨呢?” 讲到这,萧玳就来兴致了,他朝云谏努努嘴:“知道这是哪里吗?” “是锦嘉长公主的公主庙,据闻这座庙宇求姻缘极其灵验,连门口长起的树都能结为 连理,所以当地人都爱来这儿求姻缘。” 萧玳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迟迟一听说,就立即跑了进去,说她也要求姻缘。” 她还求什么姻缘…… 云谏垂下提笼子的手,看向沈弈。 老实巴交的探花郎应了:“郡主确实说了,要进去求姻缘。” 萧玳看着拱他们家白菜的猪,痛快地说起了风凉话:“缺什么,才想求什么啊!” “莺燕环绕,她还想去求姻缘,莫非是身边的人不够称心如意?” 沈弈觑着云谏的脸色,尴尬地打着圆场:“郡主年纪轻,行事随意无拘,她应该没想太多……” 云谏缄默听着,只将鸽子笼往他们手中一塞,抬步走进了庙里。 里头院静昼闲,金钟安悬,燃着的檀香清极,似乎不知游人已散。 轻不可闻的脚步声落到庙殿外。 云谏看见高台上的樟木雕公主像,低眉敛目,温柔地注视着跪在下方的少女。 黎梨披着斗篷,仍依稀看得出肩背纤薄,正抬头望着与她眉眼七八分像的塑像,喃喃唤了一声。 “娘亲。” 而后是良久的沉默,久到云谏都要以为她默自许完了愿的时候,她忽然低下了头。 少女在母亲的塑像面前,悄然红了耳根。 “娘亲,你知道云谏吗?” 黎梨轻声说着:“我想带他来见见你。” 和风卷着落叶停到脚边,云谏披着殿外如水的月色,静静听着。 他听见她放得轻缓的调子。 听见她求她的姻缘。 “万盼你保佑他,无病无痛,往后余生,好事得偿所愿……”
第41章 沙夜 万籁俱寂,云谏伸手摸向自己心口。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随着她的话音一下下跳动,或轻或重全凭她拿捏着。 而庙殿里的少女无知无觉,端端正正地许完愿,叩头敬香,最后才站起身来。 云谏脚步往旁移了下,将身形完全隐入廊柱的阴影里。 他看见雪白的兔子轻盈跳了出来,翩跹的衣裙在月光底下影子清浅,轻悠悠地转出了庙宇。 云谏在原地站了会儿才收回目光,抬手认真理了衣冠,这才迈过庙殿的门槛。 恪香点静,他利落跪到黎梨方才用的蒲团上。 “长公主殿下在上,晚辈云谏……” 殿内少年嗓音清越,随着庭院里楸树枝叶的摇响,告旋奉入挂月九天。 和畅的秋风卷起一地的金黄落叶。 待云谏再次回到庙宇门前时,黎梨正捧着鸽子笼笑得眉眼弯弯。 她指尖点了点那只蓬毛鸽。 “往后你就叫‘云三’!” 云谏:“……” 他步伐微顿,黎梨见到了他,提着鸽子笼朝他跑来:“你将我的知己带回来了!” 她笑得愉快,转念又有些不满,嘟囔道:“方才你去哪里了,我还想让你见见我母亲……” “见了的,”云谏接过云三,轻声回道,“我上过香了。” 黎梨有些意外:“上过香了?你同她说什么了?” 云谏牵起她往前走,低低笑了声。 “不告诉你。” * 宣威节庆延续已久。 节庆前后的夜晚,郜州的百姓总会提起一盏盏荧荧灯火,踏出威严城墙,来到数里外的干凉沙漠上。 人群的热闹会将沙洲的寂凉驱散。 大小篝火在黄沙坡上燃起,百姓们围坐在焰火边上饮酒谈笑,姑娘们悦耳的歌声悠扬娓娓,少年们在沙丘上游戏玩闹,追逐一顶帽子、一件外裳,笑得爽朗开怀。 远处还有孩童央着大人为他们点烟花,于是细白烟气窜上夜空,“嘭”声起,绚烂的色彩绽开,照亮沙坡上一张张可掬的笑脸。 四人备了酒,也入乡随俗地燃了堆小小的篝火。 受四周欢闹氛围的影响,萧玳与沈弈很快就喝得兴起,两人站在沙坡上,一个远眺着沙漠尽头的遥遥金赫,高声唱起了沙场战歌,另一个骋目极西的故土,纵声吟咏苍梧的诗词。 四周还有许多老百姓,十分捧场,替他们卖力鼓掌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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